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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书 清 康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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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劫皆烦恼,吾来偶现身。狱囚哀浊世,饥溺为斯人。诸圣皆良药,苍天岂不神。万年无进化,大地合沉沦。人道只求乐,天心惟有仁,先除诸苦法,渐见太平春。一一生花界,人人现佛身。大同犹有道,吾欲度生民。廿年抱宏愿,卅卷告成书。众病如其已,吾言亦可除。人天缘已矣,轮劫转空虚。悬记千秋事,医王亦有初。

  吾年二十七岁,当光绪甲申,清兵震羊城,吾避兵居西樵山北银塘乡之七桧园澹如楼,感国难,哀民生,著大同书。以为待之百年,不意卅五载而国际联盟成,身亲见大同之行也。此书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部,今先印甲乙二部,盖已印不忍中取而印之,餘則尚有待也。己未二月五日康有为。

大同書目錄  序

甲部 入世界觀眾苦

  緒言 人有不忍之心

  第一章 人生之苦

  第二章 天災之苦

  第三章 人道之苦

  第四章 人治之苦

  第五章 人情之苦

乙部 去國界合大地

  第一章 有國之害

  第二章 欲去國害必自弭兵破國界始

  第三章 初設公議政府為大同之始

  第四章 立公政府以統各國為大同之中

丙部 去級界平民族

丁部 去種界同人類

戊部 去形界保獨立

  第一章 妇女之苦总论

  第二章 论妇女之苦古今无救者

  第三章 女子最有功于人道

  第四章 论男女贵贱不在身体脑度

  第五章 原女子被屈之由本于繁衍人类之不得已

  第六章 女为男私属于是伸男抑女

  第七章 抑女有害于立国传种宜解禁变法升同男子乃合公理而益人种

  第八章 女子升平独立之制

  第九章 男女听立交好之约量定限期不得为夫妇

己部 去家界為天民

  第一章 總論

  第二章 人本院

  第三章 育嬰院

  第四章 小學院

  第五章 中學院

  第六章 大學院

  第七章 恤貧院

  第八章 醫疾院

  第九章 養老院

  第十章 考終院

庚部 去產界公生業

  第一章 農不行大同則不能均產而有饑民

  第二章 工不行大同則工黨業主爭將別成國亂

  第三章 商不行大同則人種生詐性而多餘貨以殄物

  第四章 獨農與公農之比

  第五章 獨商與公商之比

  第六章 獨工與公工之比

  第七章 公農

  第八章 公工

  第九章 公商

  第十章 總論欲行農工商之大同則在明男女人權始

辛部 去亂界治太平

  第一章 分地為百度

  第二章 全地通同

  第三章 地方分治以度為界

  第四章 全地大同公政府政體

  第五章 各度政府政體

  第六章 公通

  第七章 公闢

  第八章 地方自治

  第九章 公金行

  第十章 競美

  第十一章 獎智

  第十二章 獎仁

  第十三章 學校

  第十四章 刑措

  第十五章 四禁

壬部 去類界愛众生

癸部 去苦界至極樂

  第一章 治教以去苦求乐

  第二章 居处舟车饮食衣服及其他之乐

甲部 入世界观众苦

绪言 人有不忍之心

  康有为生于大地之上,为英帝印度之岁[1858年,时英国宣布印度为英属国],传少农知县府君(讳达初,字植谋)及劳太夫人(名莲枝)之种体者,吾地二十六周于日有余矣。当大地凝结百数十万年之后,幸远过大鸟大兽之期,际开辟文明之运,居于赤道北温带之地,国于昆仑西南、带江河、临太平海之中华,游学于南海滨之百粤都会曰羊城,乡于西樵山之北曰银塘,得氏于周文王之子曰康叔,为士人者十三世,盖积中国羲、农、黄帝、尧、舜、禹、汤、文王、周公、孔子及汉、唐、宋、明五千年之文明而尽吸饮之。又当大地之交通,万国之并会,荟东西诸哲之心肝精英而酣饫之,神游于诸天之外,想入于血轮[即血球]之中,于时登白云山摩星岭之巅,荡荡乎其鹜于八极也。

  已而强国有法者吞据安南,中国救之,船沈于马江,血蹀于谅山。风鹤之警误流羊城,一夕大惊,将军登陴,城民步迁,穷巷无人。康子避兵,归于其乡。延香老屋,吾祖是传,隔塘有七桧园,楼曰澹如,俯临三塘。吾朝夕拥书于是,俯读仰思,澄神离形,归对妻儿,慹然若非人。虽然,乡人之酬酢,里妇之应接,儿童之抚弄,宗姓之亲昵,耳闻皆勃豁之声,目睹皆困苦之形。或寡妇思夫之夜哭,或孤子穷饿之长啼,或老夫无衣,扶杖于树底;或病妪无被,夕卧于灶眉;或废疾癃笃,持钵行乞,呼号而无归。其贵乎富乎,则兄弟子侄之阋墙,妇姑叔嫂之勃豀,与接为构,忧痛惨凄。号为承平,其实普天之家室,皆怨气之冲盈,争心之触射,毒于黄雾而塞于寰瀛也。

  若夫民贼国争,杀人盈城,流血塞河,于万斯年,大剧惨瘥,呜呼痛哉,生民之祸烈而救之之无术也!人患无国,而有国之害如此哉!若夫烹羊宰牛,杀鸡屠豕,众生熙熙,与我同气,刳肠食肉,以寝以处,盖全世界皆忧患之世而已,普天下人皆忧患之人而已,普天下众生皆戕杀之众生而已。苍苍者天,持持者地,不过一大杀场大牢狱而已。诸圣依依,入病室牢狱中,划烛以照之,煮糜而食之,裹药而医之,号为仁人,少救须臾,而何补于苦悲。

  康子凄楚伤怀,日月噫欷,不绝于心。何为感我如是哉?是何朕欤?吾自为身,彼身自困苦,与我无关,而恻恻沈详,行忧坐念,若是者何哉?是其为觉耶非欤?使我无觉无知,则草木夭夭,杀斩不知,而何有于他物为?我果有觉耶?则今诸星人种之争国,其百千万亿于白起之坑长平卒四十万,项羽之坑新安卒二十万者,不可胜数也,而我何为不感怆于予心哉?

  且俾士麦之火烧法师丹[今译色当。1870年事]也,我年已十余,未有所哀感也;及观影戏,则尸横草木,火焚室屋,而怵然动矣。非我无觉,患我不见也。夫见见觉觉者,凄凄形声于彼,传送于目耳,冲触于魂气,凄凄怆怆,袭我之阳,冥冥岑岑,入我之阴,犹犹然而不能自已者,其何朕耶?其欧人所谓以太耶?其古所谓不忍之心耶?其人人皆有此不忍之心耶?宁我独有耶?而我何为深深感朕?

  康子乃曰:若无吾身耶,吾何有知而何有亲?吾既有身,则与并身之所通气于天。通质于地,通息于人者,其能绝乎,其不能绝乎?其能绝也,抽刀可断水也;其不能绝也,则如气之塞于空而无不有也,如电之行于气而无不通也,如水之周于地而无不贯也,如脉之周于身而无不彻也。山绝气则崩,身绝脉则死,地绝气则散。然则人绝其不忍之爱质乎?人道将灭绝矣。灭绝者,断其文明而还于野蛮,断其野蛮而还于禽兽之本质也夫!

  夫浩浩元氣,造起天地。天者,一物之魂质也;人者,亦一物之魂质也。雖形有大小,而其分浩氣於太元,挹涓滴於大海,無以異也。孔子曰:“地载神气,神气風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神者有知之電也,光电能无所不傳,神氣能无所不感,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全神分神,惟元惟人。微乎妙哉,其神之有觸哉!无物無電,无物无神,夫神者知氣也,魂知也,精爽也,灵明也,明德也,數者異名而同实。有覺知則有吸攝,磁石猶然,何況於人?不忍者,吸摄之力也,故仁智同藏而智為先,仁智同用而仁為貴矣。

  康子曰:吾既為人,吾將忍心而逃人,不共其憂患焉?而生於一家,受人之鞠育而後有其生,則有家人之荷擔,若逃之而出其家,其自為則巧矣,其負恩則何忍矣,譬貸人金,必思償之,若負債而匿逃,眾執而刑,不刑其身,则刑其名。其负一家之債及一國天下之公債者,亦何不然!生於一國,受一國之文明而後有其知,則有國民之责任,如逃之而棄其國,其国亡種滅而文明隨之隳壞,其负责亦太甚矣。生於大地,则大地萬國之人類皆吾同胞之異體也,既與有知,則與有親。凡印度希臘波斯羅馬及近世英法德美先哲之精英,吾已嘬之,飲之,葄之,枕之,魂夢通之;於萬國之元老硕儒名士美人,亦多執手接茵、聯袂分羹而致其亲愛矣;凡大地万国之宫室服食舟车什器政教藝樂之神奇偉麗者,日受而用之,以刺觸其心目,感蕩其魂氣。其進化耶則相與共進,退化则相與共退,其樂耶相與共其樂,其苦耶相與共其苦,誠如電之无不相通矣,如氣之无不相周矣。乃至大地之生番野人、草木介魚、昆虫鳥獸,凡胎生濕生卵生化生之萬形千彙,亦皆與我耳目相接、魂知相通、愛磁相攝,而吾何能恝然。彼其色相好,吾樂之,生趣盎,吾怡之;其色相憔悴,生趣慘悽,吾亦有憮悴慘悽動於中焉。莽莽大地,吾又將焉逃於其外?將為婆罗門之捨身雪窟中以煉精魂,然人人棄家捨身,則全地文明不數十年而復為狉榛草木鳥獸之世界,吾更何忍出此也。火星土星木星天王海王諸星之生物耶,莽不與接,杳冥為期,吾欲仁之,遠无所施。恒星之大,星团星云星气之多,諸天之表,目本相見,神常與游,其國之士女禮樂文章之樂,與兵戎战伐之争,浩浩无涯,為天為人,雖吾所未能觏,而苟有物類有識者,即與吾地吾人无異情焉。吾為天游,想像諸極樂之世界,想像諸極苦之世界,乐者吾乐之,苦者吾救之。吾为诸天之物,吾宁能舍世界天界,绝类逃伦而独乐哉!其觉知少者,其爱心亦少;其觉知大者,其仁心亦大,其爱之无涯与觉之无涯,爱与觉之大小多少为比例焉。(吾别有书名《诸天》)

  康子不生于他天而生于此天,不生于他地而生于此地,则与此地之人物触处为缘,相遇为亲矣;不生为毛羽鳞介之物而为人,则与圆首方足、形貌相同、性情相通者尤亲矣;不为边僻洞穴生番、獠蛮之人而为数千年文明国土之人,不为牧竖、爨婢、耕奴不识文字之人,而为十三世文学传家之士人,日读数千年古人之书,则与古人亲;周览大地数十国之故,则与全地之人亲;能深思,能远虑,则与将来无量世之人亲。凡其觉识之所及,不能闭目而御之,掩耳而塞之。

  康子于是起而上览古昔,下考当今,近观中国,远揽全地,尊极帝王,贱及隶庶,寿至篯彭,夭若殇子,逸若僧道,繁若毛羽,盖普天之下,全地之上,人人之中,物物之庶,无非忧患苦恼者矣。虽有深浅大小,而忧患苦恼之交迫而并至,浓深而厚重,繁赜而恶剧,未有能少免之者矣。

  诸先群哲,惄然焦然,思有以拯救之,普渡之,各竭其心思,出其方术,施济之,而横览胥溺之滔滔,终无能起沈痼也。略能小瘳,无有全愈者,或扶东而倒西,扶头而病足,岂医理之未精欤,抑医术之未至耶?蒙有憾焉。或者时有未至耶?

  夫生物之有知者,脑筋含灵,其与物非物之触遇也,即有宜有不宜,有适有不适。其于脑筋适且宜者则神魂为之乐,其与脑筋不适不宜者则神魂为之苦。况于人乎,脑筋尤灵,神魂尤清,明其物非物之感入于身者尤繁夥、精微、急捷,而适不适尤著明焉。适宜者受之,不适宜者拒之。故夫人道只有宜不宜,不宜者苦也,宜之又宜者乐也。故夫人道者,依人以为道。依人之道,苦乐而已。为人谋者,去苦以求乐而已,无他道矣。

  夫喜群而恶独,相扶而相植者,人情之所乐也。故有父子、夫妇、兄弟之相亲、相爱、相收、相恤者,不以利害患难而变易者,人之所乐也。其无父子、夫妇、兄弟之人,则无人亲之,爱之,收之,恤之;时有友朋,则以利害患难而易心,不可凭借;号之曰孤、寡、鳏、独,名之曰穷民,怜之曰无告,此人之至苦者也。圣人者,因人情之所乐,顺人事之自然,乃为家法以纲纪之,曰“父慈,子孝,兄友,弟敬,夫义,妇顺”,此亦人道之至顺,人情之至愿矣,其术不过为人增益其乐而已。结党而争胜,从强而自保者,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故有部落国种之分,有君臣、政治之法,所以保全人家室财产之乐也。其部落已亡,国土无托,无君臣,无政治,荡然如野鹿,则为人所捕虏隶奴,不能保全其家室财产,则陷苦无量而求乐无所。圣人者,因人情所不能免,顺人事时势之自然,而为之立国土、部落、君臣、政治之法,其术不过为人免其苦而已。

  人者,智多而思深,虑远而计久,既受乐于生前,更求永乐于死后;既受乐于体魄,更求永乐于神魂。圣人者,因人情之所乐而乐之,则为创出世之法,炼神养魂之道,长生不死之术,以求生天证圣之果,轮回不受,世界无边,其乐浩大深长,有迥过于人生之数十年者。于是人遂愿行苦行焉,弃亲爱之室家,绝人间之荣华,入山面壁,裸跣乞食,或一日一食,或三旬九食,编草尝粪,卧雪视日,喂虎饲鹰。彼非履至苦也,盖权其苦乐之长短大小,故甘行其小苦短苦,以求其长乐大乐也。彼以生、老、病、死为苦,故将求其不苦而至乐者焉,是尤求乐、求免苦之至者也。孝子、忠臣、义夫、节妇、猛将、修士,履危难、蹈险艰、茹苦如饴、舍命不渝、守死善道、名节凛然。文天祥、史可法以忠君国死,杨继盛以谏亡,于成龙为令而自炊,陈瑸为巡抚厨仅瓜菜,吾家从伯母陈自刎而不嫁,吾伯姊逸红、仲妹琼琚守贞而抚子,琼琚至于忧死,其苦至矣。然廉耻养之于风俗,节义本之于道学。庄子谓曾参、伍胥也,不修则名亦不成也。则虽苦行耶,而荣誉在焉,敬礼在焉,所乐有在,是故不以其所苦易其所乐也。

  故普天之下,有生之徒,皆以求乐免苦而已,无他道矣。其有迂其途,假其道,曲折以赴,行苦而不厌者,亦以求乐而已。虽人之性有不同乎,而可断断言之曰,人道无求苦去乐者也。立法创教,令人有乐而无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乐多苦少,善而未尽善者也;令人苦多乐少,不善者也。昔者有墨子者,大教主也。其为教也,尚同兼爱,善矣;而其为术,非乐节用,生不歌,死不服,裘葛以为衣。庄子日,“其道大觳”;“离天下之心,天下不堪”;“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印度九十七道出家苦行,一日一食,过午不食,或一旬一食,或不食,或食粪草,衣坏色之衣,跣足而行,或不衣不履,视赤日,卧大雪,尝粪。其苦行,大地无比之者矣,彼以炼魂故弃身,然旆于全群人道则不可行。

  犹太、罗马及穆护教之抑女,亦犹然也。基督乐在天国,故亦土木其身,其清教徒苦行不食,栖山闭处,亦犹佛教焉,今在西班牙之可度,犹见之也。基督不娶,绝其后嗣,神父皆不能娶,道觳不行,于是路德新教出焉,顷刻而易天下,则以其道近于人而易行故也。

  夫印度自摩弩立法,严阶级,别男女,人生而为寒门下户之首陀也,则为农,为贾,为百工,为猎夫,为妇婢,百世不得列于吏士焉。若生而为女,以布掩面,终身无睹,既嫁从夫,夫亡烧死。或闭高楼,永不履地,其为礼法也如此,故男为奴而女为囚焉。苟非借出世之法,从何脱其烦恼耶?婆罗门诸哲九十七道,思为人脱烦恼,其不得已,而鸣出家、禁杀生者耶?盖原世法之立,创于强者,无有不自便而陵弱者也。

  国法也,因军法而移焉,以其遵将令而威士卒之法行之于国,则有尊君卑臣而奴民者矣。家法也,因新制而生焉,以其尊族长而统卑幼之法行之于家,则有尊男卑女而隶子弟者焉。虽有圣人立法,不能不因其时势风俗之旧而定之。大势既成,压制既久,遂为道义焉。于是始为相扶植保护之善法者,终为至抑压至不平之苦趣,于是乎则与求乐免苦之本意相反矣。印度如是,中国亦不能免焉。欧、美略近升平,而妇女为人私属,其去公理远矣,其于求乐之道亦未至焉。神明圣王孔子,早虑之忧之,故立三统三世之法,据乱之后,易以升平、太平;小康之后,进以大同,曰“穷则变”,曰“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盖深虑守道者不知变而永从苦道也。

  吾既生乱世,目击苦道,而思有以救之,昧昧我思,其惟行大同太平之道哉!遍观世法,舍大同之道而欲救生人之苦,求其大乐,殆无由也。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虽有善道,无以加此矣。人道之苦无量数不可思议,因时因地,苦恼变矣,不可穷纪之,粗举其易见之大者焉:

  (一)人生之苦七:

  一、投胎;二、夭折;三、废疾;四、蛮野;五、边地;六、奴婢;七、妇女(别为篇)。

  (二)天灾之苦八(室屋舟船,亦有关人事,亦有关天灾者,故附焉):

  一、水旱饥荒;二、蝗虫;三、火焚;四、水灾;五、火山(地震山崩附);六、屋坏;七、船沉(汽车碰撞附);八、疫疠。

  (三)人道之苦五:

  一、鳏寡;二、孤独;三、疾病无医;四、贫穷;五、卑贱。

  (四)人治之苦五:

  一、刑狱;二、苛税;三、兵役;四、有国(别为篇);五、有家(别为篇)。

  (五)人情之苦八:

  一、愚蠢;二、仇怨;三、爱恋;四、牵累;五、劳苦;六、愿欲;七、压制;八、阶级。

  (六)人所尊尚之苦五:

  一、富人;二、贵者;三、老寿;四、帝王;五、神圣仙佛。

第一章 人生之苦

  投胎之苦:太古之野人,甫离兽身,狉狉榛榛,全地如一,而无等差,茹血衣皮,穴处巢居。自圣智日出,文明日舒,宫室服食、礼乐文章;上立帝王,下设虏奴;贫为乞丐,富为陶朱;尊男卑女,贵人贱狙,华族寒门,别若鸟鱼,蛮獠都士,绝出智愚,灿然列级,天渊之殊。呜呼命哉,投胎之异也!一为王子之胎,长即为帝王矣,富有国土,贵极天帝,生杀任意,刑赏从心,呼吸动风雷,举动压山岳,一怒之战,百万骨枯;一喜之赏,普天欢动。不幸而为奴虏之胎,一出世即永为奴虏矣,修身执役而不得息,听人鞭挞而不敢报,虽有圣哲而不得仕,虽死节烈而不得赠位,虽为义仆而不厕人列,子子孙孙世袭为隶。

  夫贵贱之宜,只论才德,大贤受大位,小贤受小位,故九德为帝,三德有家,天工人亮,乃公理也。夫淫凶如高洋、杨广,乳臭如婴、殇、质、冲,以诞生王家,居然帝矣。自非然者,虽以孔子之圣,终为陪臣。若为奴者,古今万国非无卫青、丰臣秀吉之才,而终身奴使矣。一堕奴身,永无升拔,无涯之苦,已自胎生。彼亦天之子也,何一不幸,沈沦至此!

  其投胎为巨富之子也,生而锦衣玉食,金银山积,僮指盈千,田园无极,妾妇杂沓,纵盈声色,管弦呕哑,不分旦夕,一掷百万,呼卢博激,挥金如土,富与国敌。如投胎为窭人乞丐之子也,生而裋褐不完,半菽不得,终日行乞,饿委沟壑,烈风吹肤,被席带索,夜宿门廊,人所喝逐,垢污塞体,虮虱交啄,或遇大雪,僵倒村落。其有凶馑,人肉同削,熏鼠嚼叶,疾疹并作,疮疡遍体,手足断落,血液脓秽,腥气臭恶,号泣叩首,一钱喜跃,终日行乞而不得一食,饿死沟壑而不得一席。其窭人子终身作工,计日得金,勤劳备至,未得一饱,有终世劳动,而无有少赢以娶一妻、筑一椽、买寸田者矣。夫人之生也,量工受食,一夫不作,时谓负职。故大才受大禄,小才受小禄,各出其力以供公业。今若查三标、大良、阿斗之流,昏淫颠狂,终身未尝作一日之工也。阿斗掷金叶于城上,一时而尽百万,日破百千金之古瓷而听其声;查三标夜开京城之门先一时而费万金。而吾乡方荪璧进士,独行介节,不受赠馈,种菜而食,乃至饿死;吾外太祖陈子刚秀才,操行孤介,日食一榄,朝饮其汤而暮咀其肉焉。其他一为窭人子,则终身力作,穷老饿病,举世是矣,是遵何故欤!

  若夫华族高门,膏腴世爵,春秋则代为执政,六朝则世戴金貂,著作、秘书,不屑省郎。若世爵则公侯继轨,乳臭承袭,欧土千年之封建贵族及大地各国犹是也。其他投于寒门,不得高爵,若汉制之异姓不王,明以来之文臣不为公侯,必待艰难考试乃得青衿,百人橐笔,仅一登科,虽有博学奇才,老困场屋,多终身而不售,视登第如登天。若夫印度婆罗门刹帝利之子,世为王为师。而若投为巫士哈,若拖卑,若咩打,若冬之胎,则世为猎人,为粪夫,为仵作;虽有才哲,限于阶级,无由振兴。若一见女身,永为囚系;无贵无智,役隶于男,防禁幽辱,不齿人数。在欧、美不得为公民之列,在全地不得试仕宦之途。至于贱为婢妓,卖鬻由人,生命如鸟,其惨毒尤不可思议。至若堕落兽身,披毛戴角,割肉为馔,剥皮为裘;即仁如耶稣,以为天赐,日杀充庖,视为固然,曾不少怜,无可奈何。呜呼,此佛氏慈悲所由鸣因果以为解释也!即伺为人类,等是男身,而生落边蛮,僻居山穴,片布蔽体,藜藿果腹,不识文字,蠢如马鹿,不知服食之美为何物,不知学问之事为何方;其与都邑之士,隐囊尘尾,裙屐风流,左图右书,古今博达,不几若人禽之别欤!以欧土之化,而西班牙尚有气他拿之穴处人犹然也。凡此体肤才智,等是人也,孔子所谓人非人能为,天所生也。孔子又曰:“夫物非阳不生,非阴不生,非天不生,三合然后生。”故谓之母之子也可,天之子也可。同是天子,实为同胞,而乃偶误投胎,终身堕弃,生贱蝼蚁,命轻鸿毛,不能奋飞,永分沦落,虽有仁圣不能拯拔,虽有天地不能哀怜,虽有父母不能爱助。天地固多困苦,而投胎之误,实为苦恼之万原,是岂天造地设而无可振救欤?而普观大地,禽兽之多,固无可言。即论女身,实居生民之半,而寒门穷子,边蛮奴隶,又占男子十分之七八,若为帝王、巨富、华族、高门之胎者,举世无几也。呜呼!悲悯之仁人,若之何为兹少数而坐令无涯多数之人物同罹无量之厄灾,而不思所以救之欤,抑无术欤?得非数千年圣哲仁人之大耻欤!

  夭折之苦:人之生也,寿夭无常,虽曰有命,盖亦有人事不修者焉。呱呱堕地,只有啼泣,若预知人生之患苦哉!然人之有苦,生于有知;婴孩无知,虽使陨于母胎,夭于襁褓,啜气欲绝,岂识患苦!若髫龀以上,比及壮年,知识日开,聪明日长,六亲日固,乡里情深,父母伯叔含哺而抱持,兄弟姊妹扶挟而游戏。或妻妾新婚,好欢初合,或子女幼妙,提携方殷。读书方有志于古今,学问更激切于时事,文章方望其长进,学业尤迟其克成,或辛苦著述而欲亲睹其汗青,或经营功业而指垂成于旦夕。即或耕田力穑,望其有秋;服贾经商,期其获利。若夫良工创器,惨淡于精思;将士力征,唾手于破敌;或壮士报仇、忠臣赴难,扼腕瞋目,志在必成。一旦药石无灵,天年中夭,志事皆败,学术无成,功业夭枉,身名埋没,远志屈于短年,雄心埋于抷土。苟非上士学道,视死生为旦暮者,能不悲哉!若中人以下,泣别六亲,顾念乡里,念老父慈母罔极之恩,不能报养,顾寡妻幼子伶俜之苦,谁为哀怜。良朋走视而咨嗟,兄弟相持而涕泣。文书则付之炬火,琴剑则空自摩挲。其或家无次丁,父母望其嗣续;室徒四壁,妻儿待以为生,忽际重病弥留,共知不起,老亲垂涕而来握其手,妻子号泣而环跪于床。父母吁嗟,痛若敖之鬼不祀;妻子哀啼,恐沟壑之饿不远。或乃指某儿当鬻为奴婢,其子当送与僧尼,骨肉仳离,死后立散。当此时也,铁石心肝,为之肠断。况为人类,本自多情,结合已深,补救无术,艰难撒手,遗恨终天,肠九转而犹回,魂一叫而遂绝。其与闺妇别士,怨旷而没身;倩女怀春,黯伤而离魂,皆目瞑为难,鬼灵不死,永结愁思之梦,长居离恨之天,惋其伤焉,嗟何及矣!即使富连阡陌,贵为帝王,而田园之牙筹难舍,山河之燕乐方酣,犹欲延术士以问长生,求神仙而希不死。若至玉棺下坠,金丹无灵,凄凉掩袖,拥美人而悲歌;悲咽铜台,念分香而啜泣,盖夭折之苦,人生最伤,此《洪范》所以夭折冠六极之颠也。究其原因,或生事不完,或感时病疫,或无力摄卫,或传种短恶,或伤生太过。以斯之故,坐至夭殇,拯救此因,亦非无术。今各国政日改良,夭民岁少矣,岂可令普天众生苗而不秀,秀而不实,遭罹此极欤!

  废疾之苦:举日月、星辰、云露之伟丽,山川、林野、海岳之壮观,宫室、园囿、池沼之清娱,花草、虫鱼、鸟兽之绚烂,机器、用物之奇巧,锦绣、珠玉之辉煌,凡数千年文明之物,全大地奇伟之工,抚其器而不见其形,摩其物而不知其象,斯亦最可怜者哉!甚乃父母、妻子、兄弟之亲,日熟其声音而终身不知其容貌,岂非最可哀之事耶!若怀抱莫白,至亲不能交一言;盘辟蹒跚,企跂不能行一步,广坐交言而不觉,疾雷破山而不闻,凡此瞽、喑、聋、跛,受生何亏!耳、目、口、足,人人所共有之官也,而彼独缺之;视、听、言、行,人人所同享之福,而彼独不得与焉。夫聪如师旷,德若王骀,医若庞公,皆负绝异之才,而犹不免形体不全也。呜呼,此天之憾也!更有身被大疠,手足拳挛,肢体跰{足鲜},面目赤肿,亲戚断绝,荒岛流连,窥井仰天,痛恻肺腑。或由传种之恶,或感疫疠之毒,虽以冉耕之贤,犹不免歌《芣苡》也,此为废疾之最苦痛者矣。若夫佝偻赘疣,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或手足断残,支离其身,侏儒短小,不齐于人。天之生是耶,均为天民,彼何独废缺而不全!阴阳之气有沴耶!乃无以补其憾事欤?人既有废疾,传种亦然。吾有仆张福缺其唇者,其女唇亦缺,其子亦缺,而其孙复缺也。肺痨之疾亦然。吾门人陈千秋通父者,绝代才也,为吾门冠,年二十六以肺痨卒。吾哭之恸,伤传道之无人焉。盖其母有肺痨也,如其传种何哉!凡有废疾者,爱莫助之,岂非天人之大憾欤!

  蛮野之苦:苟为连州之猺人耶,为琼州之黎人耶,为台湾之生番耶,为广西、贵州之苗人、狪人、狆人、{犭冰}人耶,为云南腾越之野人、毛人耶,为印度之岛人耶,为美洲之烟剪人耶,为欧洲之气他拿人、唼氏人、阴兰人耶,为非洲之黑人耶,腰围片布,头插羽翟,耳鼻凿孔,足胝若铁,赤身无衣,熏鼠以食,杂卧于地,牛豕同藉,日晒粪蒸,面黑如腊,穴处巢栖,结绳为识,刳全木以为舟,取鱼虾以生食,窥鸟发弹,射兽分炙,杀人竿首,以多示力,夺女淫于野,藉草为席。是虽为人,去犬羊不远,性命朝夕不保。同当大地开辟之后,杂处文明国土之间,飞楼四十层以侵天,铁道电线百数十万里以缩地,礼乐文章,缛若霞绣。而尚有此原人之俗,如在数千年狉狉榛榛之前,岂不哀哉!即进而上之,西藏、廓尔喀、布丹、哲孟雄之蛮人,南洋诸岛巫来由之种族,暹罗、安南之诸蛮:屋高可俯窥,编萑竹以为瓦栋,杂处于牛羊、鸡豕、潦粪、臭秽之中,酷日蒸之;抟饭而食,围布而饰,虽其王者及其后妃,赤足无屐,席地坐食;略知文字,无所知识,皈依佛、回,度引无力,享受无量之苦难而终无慈航普拯其溺也。若冰海之冰人穴于冰中,衣皮饮鲸,掘鼠食之。其视欧、美之民,广厦细旃,膳饮精洁,园囿乐游,香花飞屑,均为人也,何相去之远哉!不均不平,岂至治之世耶!

  边地之苦:但以中国言之:今自蒙古、新疆、东三省之民俗,或蒙游牧之旧,膻肉酪浆以充饥渴,毡裘穹帐以为居服。及鲜卑之土人使鹿使犬,费雅喀诸部反皮踏雪、卧地熏炭。父子、兄弟、夫妇、叔嫂席炕炙火,杂居于大蚊牛粪之下,大风飞尘,则骡马之粪与人粪充塞耳鼻。斯则大河南北且有然矣。山西且有陶复陶穴之俗,虽富家为屋数十进,亦穴地中。其贫者架草为棚,编草为裳,日得数钱,食饽饽数枚,殷然果腹,卧草终日,陶然复为夫妇之欢矣。其富者开酒面之房,修牛马之槽,坦然极天人之乐,世间无复余事矣。此大江以北各边皆然。若南方则自滇、黔之间,湘、粤之鄙,闽、徽江介之僻县,编竹为屋,饲豕如人,种稻数丘,薯芋代食。以其乡县号称中国,荷担赴市,行数十里,十日一见黄鸡,三日一见白豕。奉巫觋以为神,尊监生以为君,学问止于《论语》,书籍且以充薪。官远不及,强姓主盟,有不从者,挞伐大申。于是一乡自为一国,一姓自为一群,以众暴寡,以强凌弱,牵邻之牛,割邻之禾,视为固然。穷乡小姓亦遂愤起,教子姓咸以拳技相尚,集公资咸以刀枪为事。少有斗争,合群而出,有偷退者,众治其罪,溺之于水,以警大众,如斯巴达之治兵以雄于深山穷乡者,盖闽、粤皆然也。否则率众行劫,置蛊暗害也。兄弟共妻,赘客无碍,盖有苗之余风,而至今尚不殄焉。其有志士欲为学问,讲书无所,求师无从。道里邈隔,舟车罕通,百里视为远途,《汉书》以为僻书。其至京师多以数月,其至省会亦数十日,苟非兴廉举孝,盖无有到京师者焉。故其愚鄙终古不开,以明世之七篇五府为方今之政体,以小说之《封神》《水浒》《三国》为不二之典谟。其视彼都人士,裘马丽都,林斋幽靘,珊珊玉佩,冉冉衣香,乐玩备中外,饮食穷水陆,虽不极谈大地而能通古今,虽不穷极人天而能知名理,又何远也!即欧、美者国近号升平,而吾见其工人取煤熏炭,则面黑如墨,沾体涂足,则于污若泥,自以其所耕之地大于中国。求肉不得,醉酒卧地,执妇女而牵笑。若爱尔兰之小儿,赤足卧地,杂于羊豕;伦敦乞妇,牵车索食,掷以皮肉,俯拾于地,甘之如饴。若德、俄、奥之北鄙,瑞典、那威之雪界,萄、班之穷民,此则与中国蒙古、东三省之穷民同其苦患。若西班牙之气他拿人今犹穴处于迦怜拿大(即Granada,格拉纳达)故都也,盖可哀怜矣。夫满堂饮酒,一人向隅而泣则为之不乐,今向隅而泣者,不止居其大半,然则满堂饮酒者,其为乐耶,否耶?

  奴婢之苦:强弱贫富之操纵人类,亦甚矣哉!均是圆颅方趾之人,同为民也,而以贫见鬻,或以弱被掳者,则男为奴,女为婢矣。或投胎不幸为奴子者,则终其身为奴,不得齿于人数焉。主人好恶,性气难识,终身执役,饥不得食,夜不得息。喜而赏之,残杯冷炙。执爨负薪,荷重惕息,跪而脱履,立而倚壁。洗衣刷地,捧盘执席,为洒为扫,或耕或织。小不如意,呵谴笞挞。侧媚跪谄,甚则踢杀。老者优养,奴则异是。少主童冲,肃恭奉侍,虽在耄耋,不免鞭詈。叩首谢罪,退莫呻嚏。子子孙孙,世袭为隶。虽有圣智,不许宦仕,抑不得学,不能识字。其有忠贤,为主尽死,号为义仆,称之而已。不得同食,不厕人列,名分当然,无可升拔。凡有死节,朝有赠爵,若为奴隶,不恤义烈。圣有谟训,褒贤贬恶,不幸为奴,摈如禽啄。若其女婢,贱辱由人。主妇之慈,破被残羹,主妇之酷,钳炙烙身。饥不许食,与死为邻。未明早起,扫地开门,汲水作息,井臼并身。米盐琐碎,鸡虫得失。深夜不息,头睡触壁,主妇大呵,雷霆霹雳。夕而铺床,扫帐安席,奉烟捶骨,勤身竭力。少女娇傲,曲腰承足。小儿病啼,襁负作役。指背抚搔,竟夜供职。少主淫虐,诱奸恐吓,强仆交加,强奸迫勒,不敢不从,强忍是极。主人知之,鞭责千百,锁之空房,卖之山客。或鬻作妓,听其所极,投水悬梁,求死不得。呜呼惨酷,所不忍述!世虽承平,身当乱酷。上天之生,奴婢亦人,以何理义,降此苦辛!不幸为奴,永永沈沦。

第二章 天灾之苦

  水旱饥荒之苦:岁之有水旱、丰穰,天之行也,未有能免之者矣。虽水防未修,沟洫不开,树木不多,宣泄无自,不能调燮阴阳,然天行之剧,亦有平地涌水、大旱累年者焉。故当潦水之大,洪流万顷,浩浩怀山襄陵,旱荒之甚,赤地千里,漠漠草树尽枯。哀彼农民,劳种而无少获。举家勤动,终岁不休,而八口嗷嗷,粒食不得。吾家粤之南海,当牂牁江之下流,岁五六月收获之时,则江水大涨,骤至丈许,决堤漫陂,顷刻浸灌。禾稻穰穰,黄云遍野,忽而白浪滔天,牛马轻舟,犁没于田上矣。当潦水骤来之际,乡人竟夕守堤,锣声震耳,版筑登登,灯火映带。其家人多者,稻畦之上,不择生熟,且以守堤,且以刈稻。其家人少者,奉公守堤,不暇兼顾。及其堤决也,哭声盈耳,凫水走避,家人提携什器,相与掩面泪下,呼天而詈之。幸堤之不决,则又惜生者误刈,不能为食,徒得禾秆,相与叹惜。以吾牂牁江冲流之剧,而叹江河灌决之惨,益不可言也。若其旱也,赤云蔽天,热阳煜煜,飞尘满地,树枯不绿。望走群祀,歌舞牲玉,神巫则肥,农夫则酷。日视其苗黄萎枯缩,米瘠且落,望绝无属。犹须纳租,鬻子莫赎。若光绪二年,山西全省之大旱,饥人相食,易子而骸其骨。襄陵者,吾先师朱九江(讳次琦)先生之治也,地近平水。先生为开其水利,号称富穰,户口二十余万。吾在京师,见襄陵人而问之,乃余二万人。襄陵犹如此,他邑可知,盖十去其九矣。若郑州之河决,民没无数,朝廷乃至鬻爵而赈之,此皆最近目睹之事。水旱之大者,若征之古史,考之全地,若此者岁岁而有,地地皆然,不可胜数也。近者欧、美铁路既通,运输较捷,水利渐启,树木既多,雨泽渐匀,泛滥渐少。就有水旱而以铁道移粟以饲之,民命尚易保全,此进化之功也。虽然,农民穷苦,胼胝手足以经营之,而终岁之勤,一粒无获,宜其怨苍苍之大憾,而嗟上帝之不仁也!谈运命者仅付天行,信因果者只嗟劫数,其能祈而制雨求晴者,妙术能开生面,仰口终难符天。甚矣农夫之苦,尧、舜、禹、汤屡遭其毒而无术振之矣。

  蝗虫之苦:漫漫蔽天而来,树木没叶,万顷千稼,连州并邑者,其所谓蝗灾耶。盖自古有之,岂唐太宗吞之所能格耶!自余螟蟊之害,禾稼皆伤。一夫不收,则八口不食。而扑之不尽,震之不去,炮轰不灭,火燃不息。所过郡县,稻麦皆绝,贫农仰天,呼泣呕血。虽欲赈之,施粥有竭。欲搜蝗根,须穷天地之侦测,故待人人之自谋,苟有灾焉而何食!即井田之口分世业,犹遇蝗灾水旱而术竭也,欲博施而济众,尧、舜犹病其不遍也。

  火焚之苦:赫赫烈烈,嘻嘻出出,朱霞绛天,赤风烦热者,其火焚之炎炎耶!宫阙不慎,庖厨不灭,炭屑烟灰,风扬暗爇,一星之火燎原,遂使城郭飞灰,人民为炭焉。于时怒风鼓荡之耶,板屋木构,铁扉铜瓦,益其焰耳。摆磨四垣,煨炰瓦砾,神焦鬼烂,天跳地踔。男女奔逃,破窗触户,或赤体而难遁,或恋财而回顾,或折桷飞而致伤,或全屋覆而尽碎,或吸烟而迷卧,或悬楼而颠坠。莫不血肉交飞,体骸腐烂,臭气熏蒸,尸骨分散。其有戏场盛会,聚人亿千,箫鼓嗔咽,灯火照煎,万头鳞鳞,其乐且延。及夫扬棹渡江,驰轮跨海,舟客无数,高歌乐恺,或万里远复而视其孥,或志士壮游而观乎外。一火不慎,烟畿郁攸,樯倾桅折,焚舵沉舟。万众同挤,举足莫逃,可怜一炬,众骨同枯。其有焦头烂额、逃水而凫者,而吞烟中窍,盖亦无能幸生焉。于是妻子觅尸而不辨,家人望魂而号祭,哀号动地,灰烟满野,有不尽其哀而不能听其声焉。若夫石鼓有声,烟气火起,草木如炭,赤块飞止。天火忽流,大雨更炽,焚烧庐舍,千万未已,死者如鲫,数可不纪。若晋之永昌二年,京师大火三月,焚烧三县,庐舍七千,死者万五千人。唐宪宗时,洪州大火,焚民舍万七千家。宋嘉泰时,行都大火,衙署垒舍民居皆尽五十余里,凡五万八干九十七家,都城九毁其七,民灼死及奔逃践踏死者不计其数,百官僦舟以居。此尤火灾之大者。伦敦昔犹板屋,二百年前,大火同尽。夫人之惨死虽多而莫有甚于火焚者。若夫项羽之烧阿房,赤眉之烧长安,董卓之烧河阳,火延三月不止,民为之尽。而德之破法,焚烧师丹,全城皆烬。是虽兵祸,亦火之毒烈最甚者也。呜呼!人非水火不生活,而修火之利,亦受火之害,乃如是哉!

  水灾之苦:夏潦时至,山水奔迸,交集于河。下流壅阻,放泄之不及,坌溢泛滥。决裂堤防,浸灌庐舍,滔漫田园。人民奔避,携幼扶老,升于冈陵,绿木登颠,岌岌坠倾。牛马鸡豕,什器床几,辗转于滔天白浪之中,杂沓浮沉,随流而靡。其近决口、居下流者,白波泱泱,若素车白马之拥怒潮,轰轰而来。城市犹为之淹,高塔仅露其颠,木杪扬波,小舟穿之,况于村舍乡落之在田间者乎!原野千百里,渺渺无丘陵。人民无所避,则浮尸没顶,积骸飘泊,与覆舟浮柴漂水而并下,动以千万。全家连村,同时漂没。其有御枝漂流,浮沙依岸,幸而获救者,盖千百而不一二也。其或山水坌出,地水骤涌,顷刻寻尺,旦夕数丈。冲崖崩岸,沈城淹郭,庐宅园馆,所过倾漂。怒波卷巨石,椽瓦随流转,怀山襄陵,无所不倒。其声势浩瀚汹涌,舟楫皆覆,城垣并圮,所在人民无有能免者。其死伤惨绝,尤为可惊。吾先祖述之(讳赞修)府君训导于连州,纯儒也,适遘山水之涌,遂没于是,今祀昭烈祠焉。呜呼,惨怛哉!予小子道之而犹有余痛也。夫火水之害,《春秋》谨记之。汉成帝建始三年,三辅霖雨三十余日,郡国十九雨,山谷水出,坏官寺民舍八万三干余所。当桓玄篡时,江涛入石头,方舟万计,漂败流断,骸胔相望,西明门地穿涌水毁门扇。唐高宗永淳时,河南北大水,坏民居十余万家。开元时,发关中卒救营州,营谷水上,夜半山水暴至,溺万余人。文宗太和时,江、汉涨溢,坏房、均、荆、襄诸州民居及田产殆尽。大中时,徐、泗水溢,深五尺,漂数万家。朱全忠时河决,浸溢至千余里。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穀、洛、伊、瀍四水暴涨,坏官署军营民舍万余区,溺死亦万余,牛头河涨至二十余丈;涪州江水、达州溪水暴发,壅州城,坏庐舍万余,死者无数。神宗熙宁时,洮河溢,漂溺陕及平陆二县;又河决南徙,坏郡县四十五,民舍数万,田三十万顷。徽宗政和时,沧州河决,城不没三版,民死百余万。盖自宋至明,河患最剧矣。若海涛之溢,冲坏田庐,死人动辄数万。其余水灾殆不胜纪。中国如此,全地可推。美国之南科罗打市,一夕为海水没,吾尝观其影戏矣,惨哉!然则伊古以来,地球人民之死于水患者不可数算矣。夫洪水之患,下民为鱼,神禹治之阅二十一年,而《创世纪》称挪亚方舟避水。盖水洪为患,大地最剧而生民之最惨者哉!美哉禹功,洒沈澹灾,然终不能奠后世之水祸也,奈何!

  火山之苦:纯日之体皆火也;火力蒸动而自转,则火屑爆裂飞跳焉。地者日之火屑耳,离日而成质,自转而周行,受天空之气,积久而成壳,若陈粥牛酪,久之有糜也。地壳积久愈厚,则为花刚石焉。地中之火皆为流质,如金汁焉,为壳所裹,气不得泄。爆裂飞动,日相决争,裹包愈甚,于是成凸凹之形,凹者今号为海,凸者今称为山。经无量劫无量年百千万之火爆,而后高山、大海、丘陵、原隰、川涧成焉,苔介生焉,而后草木鸟兽生焉,人于是得缘附而居焉食焉。盖地形之成,物类之衍,皆火山之为力哉!无火则不能成山,无火则不能成海陆而生万物,火山之功之最伟者也。昆仑者,火山之最先起点也;印度之须弥山,蒙古之阿尔泰山,北亚之乌拉岭,皆火之依附昆仑而后起者也。于是枝萼附生,花叶连起,缀连而为峰岭,夹流而成川河。若我中国者,北自天山,南走祁连、贺兰、太行、医无闾而碣石,渡海遂为泰山,南自岷、峨走滇、黔、五岭而至天台、雁荡,北折徽、皖而枝叶与泰山、徂徕之余叶枝干相交,故其中遂为大陆焉。北沿黄海至甘查甲,西走波斯而入非洲,其乌拉岭北枝入于欧洲,则最远者也。落机山者,不依附昆仑而最后起焉,别为火山祖,蜿蜒九万里,而为昆仑之背焉;今美与巴西之高山大陆,皆因依其火力以成洲者也。故火山之造成地形,其功最大哉!虽然,时各有宜,因各有适。及人类既多,占地遍居,于是火山之害亦最剧矣。大概大陆之地壳厚,地中之火力不能上达,故火山之爆也少;海岛之地壳薄,地中之火力易破,故火山之爆也多。今太平洋诸岛,皆火山之新爆出者也,然则近海火山盖多矣。当火山迸裂之时,火烟四冒,山石轰飞。环山数百之人居、城郭、庐舍,顷刻焚毁,腾播空中。田园人民立致灰没,无可走避。吾观意国奈波里之古城,犹可见惨状焉:其地近斐苏斐,火山裂后,百里之田庐人家沈没忽焉。今于二千余年后掘地下而古城发露,自城门、桥梁、街衢、庙宇、室庐皆如故也,室中衣冠会集筵宴如故,缝匠手针线缝衣如故,街中策马驰车如故,而大劫同尽,亿万众无可免焉。今此山尚数年十数年一大焚裂也。希腊哥林士之古城亦然。细细里岛近岁大灾,死者三万尤剧矣。其余四洲火山之灾,殆不可胜数。嗟我人民,何罪何辜!而居近火山,遂蒙大惨,人居立尽,金铁交飞。若今檀香山、爪哇、苏拉摆亚之火山,火焰坌涌,至今未息焉。

  地震山崩之苦:地震山崩之害尤苦矣,皆地内火力发动,而以地厚不能泄气,盖不能吸致之,亦火山之类也。若汉陇西地震,压四百余家。宣帝时,北海瑯琊地震,坏宗庙城郭,杀六千余人。安帝时,汉阳地坼,涌水坏屋杀人。顺帝建康时,琼州地震百八十日,山谷坼裂,坏败城寺,伤害人物。后周琼州地频震,城郭多坏。唐武德时,巂州地震山摧,江水噎流。开元时,秦州地震,坼而复合,经时不止,坏庐舍殆尽,压死数千余人。至德时,河西地震,坏陷庐舍,张掖、酒泉尤甚,数月乃止。又束鹿、宁晋地裂数丈,沙石随水流出平地,坏庐舍,压死数百人。元和九年,巂州地震昼夜八十,地陷三十里,压死人无数。乾符时,雄州地震月余,州城庐舍尽坏,地陷水涌,伤死甚众。宋景祐四年,忻、代、并三州地震,坏庐舍,压吏民;忻州死万九千七百四十二人,伤五千六百五十五人,代州死七百五十九人,并州死千八百九十人。庆历六年,登州地震,岠嵎山摧。治平时,潮州地震拆裂泉涌,压覆州郭及两县屋宇,士民军兵死者无数。汉高后时,武都山崩,杀七百六十人。成帝河平时,犍为柏江山崩,捐江山崩,皆壅江水逆流,坏城杀人,地震二十一日,百二十四动。和帝时,秭归山高四百丈崩,填溪,杀百余人。安帝永初元年,河东杨地陷东西百四十步,南北百二十步,深三丈五尺。元初时,日南地坼,长百八十二里。延光四年,蜀郡越巂山崩,杀四百余人。桓帝时,郡国六地裂,水涌井溢,坏寺屋杀人。灵帝时,河东地裂十二处,合长十里百七十步,广三十余步,深不见底。晋惠帝时,蜀郡山崩杀人。寿春山崩,洪水出,城坏杀人,地陷方三十丈,人家陷死。居庸地裂,广三十六丈,长八十四丈。上庸四处山崩地坠,广三十丈,长一百三十丈,水出杀人。怀帝水嘉元年,洛阳东北步广里地陷。二年,鄄城无故自坏七十余丈。三年,当阳地裂三所,广三丈,长三百余丈。梁武帝普通六年,始平郡石鼓村地裂成井,方六丈,深三十二丈。隋大业时,砥柱山崩壅河,河逆流数十里,死人无数。唐高宗永昌中,华州赤水南峰山移百余步,壅水压村民三十余家。代宗大历十三年,郴州黄岑山摧,压死数百人。宪宗元和时,苑中之山摧,压死数千人。近岁美国三藩息士高地震,几陷全市。推之全地,崩震无量数,惨酷更无量数,若地动之仪更精,他日当有以预避之,而古今无是,是以至于若是其惨也。

  宫室倾坏之苦:栋折榱坏,人将压焉,承古者巢穴之后,创宫室者皆伐木为之,今加拿大、日本、缅甸犹然。盖新辟之地,蟠木蓊郁,无所往而不以木为屋,大地皆然也。《秦风》曰:“在我板屋。”而日本则举国皆然矣,今中国犹称堂构也。既以木为屋,木久则蠹坏,瓦坠茅飞,倾覆乃其必致者。若夫墙垣之用,多以土泥,筑之登登,削之凭凭,号称版筑,久则剥落倾圮矣。即造砖作瓦,日进文明,而砖瓦之重愈甚。岁久剥坏,势欲崩颓,小人惜费,支以木柱,一有烈风雷雨之交加,即有墙仆瓦飞之惧。吾家老屋盖二百余年而岿然,自十三世祖涵沧公丁明末之难,全族亡尽,涵沧公以幕营业,创此老屋,前年崩倒,倾压一人。而吾行经羊城华德里,飞砖压顶,幸隔寸许,不然,吾死于光绪乙酉岁矣。吾叔父玉如公居羊城外馆,大风雨,全屋瓦桷坠下,幸赖床之上板斜盖,得以幸生。此室固吾读书之藤花斋也,吾适还乡幸免,念之惊心。吾游庐山夜宿破室,风雨夜屋瓦皆飞,走避室外露立乃免。昔岁北京大水,屋倒八千。凡吾中国之古屋颓墙,日就倾坏以杀人者,以吾所阅历推之,岂可量数。即欧洲、印度多为石室,较坚稳矣;而水火之祸,危楼颠坠,仍不能免。苟非太平世文明精良之极,安能免此患苦哉!

  舟船覆沈之苦:大风忽至,波浪怒号,浮舟簸荡,缆断樯倾,榜人呼号,舟子旁皇变色,相拥而泣。忽而巨涛如山,翻然舟覆,货重累压,杳然沈下。万舟如覆叶,浮尸如泛蚁,随流漂荡,听风澎湃。其有抱木牵竹,仰偷鼻息,经阅几昼夕,幸而依沙近岸遇救得生者,盖亦仅矣。若夫巨滩奔湍,尖石旋涡,舟行若奔,盘牵以上。忽尔牵断涡旋,触石破舟,随盘涡则立旋入于深渊,触危石则破裂成碎板。人物并坏,呼救无从,万石之运航沈于砥柱,百丈之贡舰碎于滟预。杜工部所谓“使者乘春色,迢迢直上天”,此固舟子之所戒心、行人之所破胆者矣。大地川河,皆出两山之涧,然则危滩旋涡,破舟沈溺者,岁不可数。至于泛大海,遇飓风,触礁石,遇流沙,碎飞轮,沈巨舰,千客立尽,绝海无救,父母倚闾听信而不得,妻子招魂望祭而呼号。若光绪丁亥香港华洋船之惨祸,先自火焚,焦头烂额,中于烟毒,船客尽焚,已而沈下,予几不免焉。后一日自港归,见海中犹露船桅出水面数尺也,为之心胆俱裂,是役知交多有死焉。此则尽备水火之惨,其酷毒尤甚矣。大地一岁中,汽舟而遭难者尚千百计也。哀哉,如何而能免此酷祸乎!

  汽车碰撞之苦:缩天地于一掌,视万里如咫尺,过都越国,不盈旦夕;长龙蜿蜒,山川飘瞥,造新世界之灵捷第一物者,莫如汽车哉!然其挟火电之力,飙驰电驶,一往无前,交道相忤,少不及防,即有相碰之患:全车立碎,人物皆飞,头臂交加,血肉狼藉。今一岁之以汽车电车碰坏计者,不可量数也。上自圣哲、贤豪、帝王、卿相、名士、畸人,以及匹夫、匹妇、幼子、童髫,无不以汽车为行役而托命焉。而灾变非常,出于不意,有人事非常之巧,亦即有人事非常之险,相乘相因,畴则能免。虽异日飞船创起,亦难免飘堕之苦,而今兹之患,则汽车多危焉,咄咄有戒心哉!

  疫疠之苦:满大地多相杀机也,金与水相铄,水与火相倾,大小相轧,强弱相凌,洁秽相争,固天理之自然,无可如何哉!疫疠者,积无量之微生物也,横飞蔽天而来,精微随吸而入,故人遇之者,苟非壮盛之夫,殆难免焉。故疫疠一起,死亡千万,白旐、灵翣、棺柩相属于道,哭声动邻,则人不自保,亲戚相弃,友朋不敢相视。若印度热地,疫气尤盛,死亡尤多。竹笪载尸于河边,积薪而焚之,尸汁秽气流入于河,而河干之饮者浴者相塞也,夫是以疫之死人愈甚也。夫微生物之生也起于秽气,育于异袗,故房室隘湫,衣服不洁,淖潦交横,器物堆积,犬鸡牛豕,粪便杂沓,死鼠、腐蛇、毒虫、败叶,闇屯积久而蒸气于上,则微生毒物缘此化成。哄然而起,顷刻繁育,数逾千亿,如蚊虫,如军队,所过披靡,触者皆死。若夫富贵之家,高堂、广厦、洞房、疏闼,苑囿广大,花木扶疏,薰香而被服,垩粉而涂垣,则感疫者较少焉。而欧、美之都会,市廛辐辏,户口百万,然其街衢广阔,种植树木,沟渠清疏,不留微秽,房室疏广,窗牖开通,凡猥秽尘旧腐败之物皆弃之不留,洒扫净洁,故疫气亦鲜少焉。而印度热地,贫人市户,狭室数尺,人气相积,器物交逼,毒出腐叶,蒸气成祲,故印度岁患疫,一都邑之间,而死者万数。而南洋及亚洲诸国,街渠不净,秽物成堆,室少人多,牖闭器积,壅此恶气,酿成疠疫。人只知口之饮食,不知鼻之呼吸以岁毙其同胞无数者,殆甚于兵燹也。夫兵争之死人也割斫其外体,疫疠之杀人也割斫其内体,夫割斫其内者,比割斫其外尤酷矣,而人不知防之。治军者知行坚壁清野之法,而治疫者不令大众预知行扫秽清室之方,其愚何可及也!吾覩吾中国之岁患此也,南洋、印度、亚洲诸国之尤甚也,恻恻哀之,而不能救人之贫,则终无以绝疫之根也。今北京、东粤岁遘其灾,以为天行之常也,大地固有之矣,吾久居其地而亦汲汲危之矣,奈何!

第三章 人道之苦

  鳏寡之苦:人为有知之物,则必恶独而欲群;人为有欲之物,则必好偶而相合。道有阴阳,兽有牡牝,鸟有雌雄,即花木亦有焉。人有男女之质,乃天之生是使然。人道者因天道而行之者也,有以发挥舒畅其质则乐,窒塞闭抑其欲则郁。太古之时,雌雄乱作于前,故圣人顺天之道,因人之欲,知其不可已也,故制为夫妇以相判合。始之以顺天性,令其相欢相乐;继之以成家室,令其相保相爱。其有壮大而无妻无夫者,孤阴独阳掩沮憔悴,生人之乐泯矣。且其鳏寡,多出于已有妻有夫之后而中道摧丧者焉,听离鸾别鹄之音,睹月缺花飞之惨,遗尘在簟,破镜暗然,仰视双翔,能无泪下?其鳏者或伯道无儿,或左芬有女,或儿女成行而抚育无人,对此藐孤之呱泣,益思故剑之恩情,则有触目伤怀、神伤无主者矣。其寡者或贫无立锥,复多遗债,而上有白发之孀姑,下有绕膝之幼子,左提右挈,背负手茧,叫怒索饭而啼门,垢腻不袜而牵衣。以织绣糊口,则执业而不能育儿;以乳哺字男,则失业而不能得食。强豪追逋日至,则卖女以偿;水旱疾疢不时,则舍男远出,死生执别,水远仳离。床荐无毡,日食以粥,伤心神结,瘦骨柴支,以泪洗面,有病莫医,气结而殒,以手抚儿,此亦人道之至惨悽者矣。幸或抚儿长成,授室谋业,而私其妻子,不顾母养,视同媪仆,加以嗔诃。或赌荡破家,尽鬻其产,寡母睹此,惟有垂涕,有仰缢而自绝,或就佣而远适者。即使家有中资,田产足食,而乡邻之豪家欺占,至亲之叔伯凌争,呼父兄而无人,泣良人而何诉。或有强奸诱淫,诬奸争盗,至有投缳入狱,剖腹自明者焉。若夫印度之焚柴殉葬,锁阁不下;燕子楼中之霜月,秋夜弥长;骊山陵上之侍人,银灯不灭。抑女旧俗,苛暴无伦,抑更不必言焉。欧、美号称平等,而人群宴会,罕及寡妻。子女欢游,宾客杂沓,而寡者别室寂处,盖未亡人之生意亦有索然者焉。吾少多乡居,而寡妇盈目,秋砧在耳,连夜达旦。人道如此,目击惨伤。而乱世尊男,以女为属,饰为礼义,崇为高节,寡妇之苦无可救焉。吾既少孤,寡母育我;吾姊逸红才慧,甫嫁百日,夫即病亡;吾妹琼琚静贞好学,生有三子,夫丧中年,以贫自伤,数载遂殒。呜呼!寡之酷毒,人道所无,盖天上人间所难者焉。国家无事,家室和平,人喜春台,世称休盛,而寡妻怨毒之气,已上通于天,可得谓之太平盛世哉?

  孤独之苦:物之精神、筋力、肢体足以自养者,虽极苦非苦也。若其精神、筋力、肢体皆不能自养,必待于人以为养,而所待之人忽逝矣、无凭矣,茫茫矣,伥伥矣,无以为生矣,呼诉无闻矣,则其忧伤憔悴有不能为生人之势,其苦不可言矣。则未有若老而无子、幼而无父者矣。夫父子之道虽本天生,而人道之始,不以母子传姓而以父子传宗者,实以男子之强易于养生故也。故子非父无以长成,父非子无以养老,交相需而为用,虽不言施报而实为施报之至也。且分形之子,传体之人,天性之亲,爱不可解,惟其爱不可解于心,然后可长相托也。人之情,经穷祸患难,则变而相弃矣。乱世之俗,虽有至交,遇难而离解,以其易合故易离也。惟天纽者难解焉,故父子虽怨,经穷祸患难而相收也。故交有高言恤故人之孤,不数载而倦忘矣。至待于诸父诸兄乎,则彼自有父子,何暇恤人之子?即有仁人,提携抚养,视犹己子,则以为高义矣;夫以为高义之物,岂人人所能哉,则无所怙者多矣。假而诸父之贤能恤兄弟之子,诸母出自异姓,其能视为一体乎?故同一饮食,则人有而己独无,人齿粱肉而孤子厌糟糠矣;或且饭后之钟,抱腹而呼荷者,或且餕余而丐残羹冷炙矣。同一衣服,群从丽都而孤子垢敝褴褛,或且裋褐不完,肘见履穿矣。同一执业,群从竹林啸咏,精舍弦诵,而孤子洒扫承筐,望学舍而垂涕,不能进矣。同一榻舍,群从高斋文几,厚褥隐囊,孤子则下室旁舍,破床无被矣。若期月之生,丧失父母,转育于人,为奴为婢,姓籍不知,寄生而已。或流乱为丐,漆身如癞,牛马其体,仅具人形。《诗》曰:“谓他人父,亦莫我顾,谓他人君,亦莫我闻。”呜呼,天地虽大,岂有惨悽若孤子者哉!寿夭难知,亦谁能免此也。独者乎,耄老之年,精神已衰,聪明已失,筋力已弛,耳聋目暗,杖而后起,举动须人,扶持赖子,手足无力,作工不能,营商失利,记性模糊,百事不办,饮食而已,等于废疾,谁则恤彼。惟有子者夕膳晨滫,扶杖洁被,问寒涤秽,搔爬盥洗,起居察其安否,饮食具夫甘旨。子忽云亡,衣食奚具。即有弟侄时加体恤,异居殊家,谁克奉事?风垢满身,败絮拥被,大雪无裳,曝背于市,眼昏体枯,有若半死。至于遭病不时,疫疠罹之,无人问侍,无人扶持,喘喘残息,无药无医,忽而殒绝,闭门不知。若是者,夥哉夥哉!若其富贵缙绅之家不待子养,而恩爱既结,寿夭无常,中道夭亡,传后无托。贤如子夏,因以丧明;达若杨彪,犹深舐犊;柳子厚之祭,身后孑然;司空曙之诗,一星孤荧。青箱谁寄,遗书何托;宗祀将斩,祠墓无依。其结托愈深,则其缠绵愈挚;其希望愈厚,则其诀别愈难。盖老年丧子,后望几绝,其哀从中来不可断绝,遂与幼孤丧父者皆为人生终天之憾也,何以弭之!

  疾病无医之苦:万物相靡也,阴阳相攻也。犯于刑律法禁则人刑之,犯于雾露寒暑风湿五劳七伤则天刑之,此殆无能免者也。夫蒙疾卧病,不必其弥重也,首重不能举,神昏不能理,体弱不能起,足软不能行,手颤不能举,目昏鼻塞,舌喉焦涩,饮食不进,游观皆止,失机败事,患苦无已。若其疽背大发,喉肿交合,喘气并作,内脏壅毒,食卧不下,呼号苦虐,其百病之类此者,殆不胜数。更或绵月连年,卧床拥毡,大癞麻疯,异疾缠肩,子孙倦于奉侍,六亲断于当前,富贵不胜其苦,贱贫者尤为可邻。盖据乱之世,医学不盛,医法不明,医者无多,医具不精,虽重资以延聘,惟救起之难灵。若夫贫者,糟糠不给,难谋医药。室宇卑污,道路不洁,饮食未精,微生物害之。空床呻吟,无力延医,以此坐毙,不可纪称。然且深山穷谷,僻壤穷乡,药店不及开,医生远难来。百里无医,以巫代之;祷祠祭祀,书符呪水,病者待之,殆哉噫唏。即欧、美施医有院,医学渐精,盖无良医之日日诊视,衣服什器,道路卫生之未宜,而治病于既发之后,就使立起膏肓,其败人精力,损人神魂,费人日力,累人亲者之舍业供养,合大地人类算之,其所失败于冥冥间,巧历岂能算之哉!若夫野蛮人种,易生难繁,以其卫生之不讲,故殇夭之多艰,痿瘤肿黄,遘疫即僵。故澳洲之黑人,昔数百万者,今仅百万;夏威夷岛昔数十万,今仅三万;散沙维岛人,昔数十万,今亦三万;巫来由人种,日削不增。然则呼号于杂病之刑,杀戮于卫生之不精,诛残于巫医之无灵者,自古及今,呜呼大地,何可胜算哉!彼独非人欤,不得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疾病,痛苦缠于当身者,岂非生不遇大同之世,而无卫生之精、医生之日诊以善全之耶!盖大同之世,生人最乐,内无五劳七伤之感,外极饮食、宫室、什器、服用、道路之精。而医学最盛,医术最明,医生最多,日日视人,疾无自来,苟非天年之自终者,盖终身不知有病苦焉。佛之以与生老同惊忧者,其不知大同世之乐哉!普渡已尽,何所容其超度耶!凡野蛮乱世之病,至是皆无,大同之人,岂复知今据乱之苦耶!而今悁悁之众生,同罹疾苦,大声吟号,侧耳如闻,哀哉,何日能拯之!

  贫穷之苦:今普天下人之所焦思菜色,奔走营营者,岂非为贫哉!夫人生而有身,育身者有父母,身育者有妻子;有身则饥寒有衣食之需,有家则俯仰有事畜之任,是皆至切而不可少缺者也。若夫岁时佳日,欢庆乐游,酒食馈赠,亲友应酬,是岂非人情而不能自免者乎!至于丧葬之哀纪,吉庆之仪文,祭祀之礼典,尤人道所重,无财不足以为悦,抑且事不能举,比于非人。“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葬”,虽子路之贤不能不痛矣。夫衣食家室之需,迫人至急,半日不食,即受之饥,裋褐不完,朔风刮肌,疾病恶苦,卧床无医,风雨怒号,屋破瓦飞,大雪行道,指落肤朘,夜寒无毡,瑟缩卷衣。父母责骂,垂首忍之;妻子哀号,叹息垂涕。其凶丧饥馑,甚且卖儿,割削恩爱,任其弃离,岂不眷恋,为贫所欺。其或只身弃家,渡海万里,开山拓殖,或非或美。卖身为奴,听主鞭笞,驱若马牛,瘴毒缠罹,死亡莫问,呼天谁知。若夫寡妻失夫,幼子无父,自营无力,人莫我顾,朝哭夜啼,饥寒无诉。忍卖为妓,屈身为奴,啜泣自伤,谓天何辜。其有农夫失收而狼顾,工人罢业而家食,主吏追租而锒铛,室人交谪而远适。又或商业倒闭,士子落魄,债台高筑而莫避,田庐尽卖而无归,则有跼天蹐地,寻死自尽者矣。其他贫累伤生者,不可胜数也。盖生人之数日繁而无尽,养物之数有限而无多,以有限之数供无尽之生,其必不给矣。若新法不日出,则人生之多,即为致乱之患,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世以为天运之固然,不知生齿之繁、养物不足致之也。故中国二三百年必一大乱,以生齿已足故也。夫不足则争矣,虽圣人莫之救,若不有以善其救贫之术,而欲致太平无由也。即欧、美号称富盛,英国恤贫之费岁糜千万磅,而以工厂商本皆归大富,小本者不足营业,故贫者愈贫。试观东伦敦之贫里,如游地狱;巴黎、纽约、芝加哥贫里亦然。菜色褴褛,处于地窖,只为丐盗。小儿养赡不足,多夭者。聚成大团,风俗愈坏,监狱愈苦,病须医愈多。英国特立部,岁费千万磅以恤之,终无补也。他日即机器极精,谋生较易,而贫民终不能免,议者至比为人之排泄物,尤为惨矣。然且人道不文,则为野蛮,若愈文则患苦随其文而为增至。故文者食美八珍,衣珍五采;宫室则丽其栋梁,重其楼阁;器用则繁其铺设,备其仪文;亲友则通其吊贺,致其赠赙。文物日增,需费更巨,于是乎车马、傔从、琴瑟、书画、园林、古董、庆赙、宴游、妻眷、童仆,皆人情之所好而中人以上之所欲致者,苟非有之,不齿上列。故财力内实不逮而门外日以强持,以大不逮之财而日行勉强支持之事,东挦西撦,忧苦莫当。以吾所闻,粤之富人中落者,纸筒籴米而坐轿如故;仕官候补者,衣服典尽而宴客盛张。虽未尝不强作笑语,呼指僮奴,而追书纷来,债客盈集,内厨不爨,妻子无衣。媪仆将散而骂其无工钱,大屋暗鬻而别租小室;田园玩器,急于贱售而尚无人沽;丧婚宾病,急待举事而借贷无得。忧心如焚,头痛若刺,盖中家官人之所同病而共忧焉。虽欧、美之文盛,其中人患贫尤甚耳。闾阎扑地,都邑相属,苟非野人穷子骤致多金,自此之外,虽极巨家豪费,皆是郁郁患贫之人。故“翘翘车乘”,皆是忧生;“衣服丽都”,尽为贫子。外面甚乐,中情甚苦,如炙如割,且有不愿为人者。彼为礼俗所驱,遂陷于贫而自刑若是,畴能解之哉?是故增其文明礼物而不易其人道,不啻广设陷穽网罗以陷缚之也。彼忧贫抑塞,溥天皆是,不拔其根,不除其源,而欲致太平之乐,岂可得耶!

  贱者之苦:为奴隶,为婢媪,为胥役,为舆台,奔走服役,伺颜候色,拳跪鞠躬,侧身屏息,饥渴不得自由,劳动不得休职,冒风雪而跣征,穷昼夜不获少息者,其贱者之苦耶!睨彼贵主,高堂深厦,华旃细席,踞高座而指挥,拥车马而辟易,侍者如云,簇拥排列,顾盼所及,左右悚息;声咳所逮,唱喏百亿,或少恤下情,感恩罔极,叩头泥首,铭心刻骨。其暴者耶,则一语之误,一事之失,鞭扑交加,骂詈无已,加以刑罚,剥尽廉耻。欲奋飞而不能,惟淟涊而悲己。即在平人,有所白事,长官踞座,立不得与,呵叱睨诘,惟其戏詈。即为卑官,进谒长上,辕门伺候,风尘鞅掌,执版下舆,立班鞠拱,唱喏连声,伺色而动。其或脱屦膝行,卑栗退屈,伏地骑背,跪足结袜,野蛮等级,威严尤密。是故志士挂冠,壮夫不屈,以是叹息,趋走郁郁。若爪哇人之长跪、缅甸人之屈身,无论矣。凡此者,岂太平世人所识哉!

第四章 人治之苦

  刑狱之苦:伤矣哉乱世也,人累之太多,天性之未善,国法之太酷,而犯于刑网也!世愈野蛮,刑罚愈惨。吾见法班、巫来由人之刑具矣,有剖腹而用锯者,锯有自项而腹,又有自腹而项、自背而胸者焉;有以锥自谷道穿至项,有自项至谷道者焉;有屈腰而合缚其手足而锥其阳者焉;或油布卷而火焚之,有石压而驴磨者焉。若夫车裂马分,炮烙汤煎,断首折腰,凌迟寸磔,挖眼彘人,犹以为未足,则有蝎盘焉;九族之株连未足,而波及十族。遭遇暴主酷吏,周钳来网,备极五毒。盖乱世之常刑,而贤士多有不免焉。伤矣哉,乱世也!古用苗制,施行肉刑,汉文免之,改为囚徒、髡钳、鬼薪、役作,隋文代之以笞杖流徙。然不幸而入于狱也,桎梏身首,钳锁手足,便溺迫蒸,臭秽交迫,据地眠坐,伸缩不得,蚊大如牛,蝇虫绕侧,衣裳垢而不得浴,饮食秽而或乏,黑暗无光,不见天日。狱吏来临,淫威恐吓,求金取贿,非刑迫索。若夫娟娟妙女,可人如玉,听其偪淫,轮奸相逐。故周勃以太尉之尊,然犹见狱吏而头怆地。其他受其烙死,蒙其毒药,施以鞭挞,塞以秽袜,即幸而不死,而破家毁体,备极惨毒者,非生人所忍言也。此则自占仁人志士躬受其害者,不可胜数矣。其有幸逢薄罚,或遇大赦,身免为奴,妻女为乐户。粗兵武人,性横情暴,侧身谨事,犹逢见恶,喜或赏残羹,怒则杖频数,一语触忤,鞭死莫诉。既为乐户,则执弦捧卮,厕身倡妓,以文信国、于忠肃之家盖不能免。呜呼悽惨,岂能道哉!其或荷戈遣戍,瘴地冰天,事长如帝,与死为邻,室人永绝,相见无期。凡当乱世之刑罚者,岂人道之可言!今欧、美升平,刑去缳首,囚狱颇洁,略乏苦境。然比之大同之世,刑措不用,囚狱不设,何其邈如天渊哉!然苟非太平之世,性善之时,终无以望刑措之治也。而生人刑狱之惨苦终无由去也。

  苛税之苦:自有强弱之争,而强者取诸弱者,或以保护之名而巧取之,或行供亿之实而直取之,始于渔猎耕稼而分其物,继于关市舟车而征其货,甚或于人口、室屋、营业、器用、饮食而并税之。其名则或贡、或助,其轻则仟一、百一,其重则什一、伍一、二一,然皆取民以为有国之常经、治世之大义焉。虽有仁圣在位,然既当乱世,既有国争,不能天下为公,则无有能易其义矣。然人民生于斯世,既有仰事俯畜之需,而租税所需,迫于星火。征符杂下,胥役纷来,鸡豕任其宰割,室屋听其摧毁。或当水旱疾病,公租不偿,男子押追于牢狱,田园典质于他人。甚或鬻妻以偿,卖子相继,为人奴婢分弃夫妻。惨状难闻,苦情谁救,牵裙挥泪,呜咽涕零,然且骨肉分离于前,吏徒敲朴于后。故元结以为官劫过于贼,而孔子以为苛政猛于虎也。若暴君肆其台沼征伐之欲,贪吏妙其剥脂敲髓之能,苛税滥征,诡名百出,至暴也。自租、庸、调之为两税,两税之为一条鞭,地丁合征,千乃税一,而民犹苦之。然厘金杂税又出焉,沮扰留难,其弊多矣。欧、美以列国井立而赋税更重,繁苛及于窗户,琐碎及于服玩、僮仆、车马。虽云为国,而以兵争之故,耗尽民力以事兵费,一炮之需数十万,一铁舰之成动辄千万,水涨堤高,竞持而不知所止。生今之民,维持国力者莫不苦之,以视大同世之绝无租、且领公家之工资,其为苦乐何其反哉!

  兵役之苦:等是圆颅方趾,皆天民也,及有君国立而力役生矣。为一君之私而筑台、筑城,违农时、绝生业而役之,此固孔子《春秋》之所深讥也。今土司大田主之役其私属,一家之私事皆役之。今爪哇地主,犹七日一役其民,殆视为义所固然焉。野蛮之国,若安南、缅甸、巫来由等,其征役尤重矣。孔子悯之,减为使民不过三日,以为仁焉,不过去太去甚,食肉而远庖厨云尔,犹非公理哉。自王安石行免役之法,实为千古未有之仁政,而司马光妄改之,遂至于今。幸而圣祖行一条鞭法,乃令中国得免焉,然边省之倚势作威,抑办夫马以供行李者,盖犹未尽解焉。欧洲佃民、奴籍之苦以供役使,固亘数千年,至近世民智大开,乃甫能脱之耳。然则征役之苦,固大地万国数千年生民之不能免者也。若夫应兵点籍,则凡有国之世,视为义务。如中国三代固自民兵,而唐、宋之制亦复强选于民,宋人黥刻义勇,固为无道,唐亦何尝不然。诵杜甫《石壕吏》之诗,吏夜捉人,老妇应门,大儿战死,中儿远戍,小儿役殁,孤村无人,穷巷惨悽,田园荆棘,狐狸迫人,谁不为之泪下也!近世万国竞争,俾士麦改创国民为兵之义,各国从之。尝闻之美国之人闻选兵者,家人畏苦,相抱而哭,爷娘妻子走送,哭声直上云霄,岂不以无定河边之骨,犹作深闺梦里之人耶!远戍百战,存殁难知,白骨莫收,招魂望祭。师丹之役,全城皆焚。兵役之苦,有国所共,今德、奥人以充兵时多逃去者,非至大同畴能救之哉!

第五章 人情之苦

  愚蠢之苦:人之能横六合,经万劫,证神明,成圣哲者,皆智之力也。故吾自穷极万理而后,能辟阖今古,宰割万物,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即独得天下特别无限之全权焉。吸大地诸天之精英而徧饫嚼之,集邃古圣英之神明而收摄焉,下至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一土一石之形状,亦足以资博物而考名理。当其新识骤得,踊跃狂喜,亦有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势,皆智之为也。若愚者乎,既不能考大地万物之理,又不能收今古诸圣之华,摘埴自喜,冥行自夸,问七星而不知,数万国而不识,学问止于《论语》,而以《南华》《汉书》为僻书;知识限于国土,而以球圆地绕为奇事。冰人溺于冰海,火鸡守于火山,所渭“南人不信千人帐,北人不信万斛船”,今中国人之闭处穷乡者,盖犹未免哉!若夫不通算数、不识文字之人十犹有一,各国人民皆不能免焉。视群书而无睹,举文物而无知,凡大地新世治教之良,物理之新,文学之美,皆瞢无所闻焉,如瞽者不预文章之观,聋者不预音乐之妙。生同为人而所知乃与牛马等,不得一接其同类先哲之奥妙懿伟以沃其魂灵,岂不哀战!脑根所闻皆灶婢之余论,耳目所入皆村曲之陋风,以为天地之大,尽在此矣。夫人之聪明睿哲无所不受,今愚陋若此,是割地自弃、暴殄天与,岂不哀哉!爪哇之梭罗王,为荷所隶而不知也,自以天下莫大也,尝问人以暹王与彼:“地孰大,钻石孰多?”岂不可悯哉!知识既愚,则制作亦蠢,试观巫来由及烟剪之器物无不丑恶,其与进化之害莫大焉。且人既蠢愚,则一人不足一人之用,其劳作甚苦而逸乐甚少,伤人之生莫甚焉,况脑根熏浊,必少高明广大之神,势必嗜利无耻,少礼寡义。留此人种以传家则俗不美,以传种则种受害,以此愚根流传不绝,是犹在黑暗地狱也,岂可使流转于世宙间乎!夫人兽之异,不为其形质,只争其智愚。大同之世,岂容兽种?且愚则必顽,以此而欲致太平大同,是犹蒸沙而欲成饭也,必不可得矣。

  仇怨之苦:人之魂梦不宁,神明不安,郁郁不乐者,其莫如仇怨哉!人自有身界,则有争利争权之事,至于有家界,有国界,而争利争权之事愈甚,则相诈欺相夺杀而仇怨兴矣。故据乱之世,必崇复仇之义,父母之仇不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同国,交游不反兵,甚且九世之仇犹可复。诚以据乱之法,子不私其父则不成为子,臣不私其君则不成为臣,故不复仇则非臣子,忘仇仇则为不忠孝。故一人有遇变之惨,即举族枕戈,累世发难,切齿腐心,饮恨寻仇。即贵暴若赢政,狠鸷若赵襄,而子房奋于博浪,豫让隐于桥下,则可令人内热而死,中毒而亡,况于常人,其可防哉!起居出入,无有安心,蛇影杯弓,动于饮食,则有李林甫一夜迁二十五之床,曹操以诈睡杀人者矣。虽为帝王如俄之霸,然岂能一刻安哉!即非贸首之仇,而乱世之俗,多忌多争,多疑多毁,一有不合,怨毒从之,则有造谣谤以交攻,阴弹射而相轧。或有倾险之行、危殆之事,飞文构章,诬陷囹圄,或致流放,以幽忧死。甚且同室起乎戈矛,石交化为豺虎,盖怨毒之于人甚矣哉,虽在大贤,安能免此!今之帝王将相,尤所恐惧,是故操心危,虑患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言身处乱世之难也。

  爱恋之苦:人类之相生相养,相扶相长,以薙除异类而自蕃衍其本种者,岂非为其同类有爱恋之性哉!然得失同源,祸福同祖,始于爱恋保种者,复即以爱恋生累矣。父子天性也,立爱之道自父子始,故教之以孝,奖之以慈。而慈孝之至则爱恋愈深,事亲则疾病抚摩,割股为药,爱日祈年,祝哽祝噎,强健则窃喜,衰羸则私忧。至于属纩弥留,则呼号无术,以顾复鞠育之深恩,一旦付于虫沙土木,终天永恨,相见无期,虽寿逾彭篯亦复爱恋不已。此固普天人人之公憾,而无一人能免之者也。吾见抚于先君知县公(讳达初,号少农),见养于先祖连州公(讳赞修,号述之),十一龄失怙,侍床执手,至今念遗嘱欲绝之言,犹哀咽而肠欲断也。吾年二十,先祖溺于连州大水之难。吾弟幼博(主事,名有溥,字广仁)戊戌之难戮于柴市,携骸而归,身首异处,至今思之心痛。岂非亲爱愈切则怀恋弥深,而人之所望与天之所与每相反也,则苦痛荼毒无可救矣。若夫子女之爱,舐犊有情,既自生之,又日抚之。似续赖以嗣,门户赖以持。即非孝谨,或尚童稚,犹视怜之。若夫才子,尤望亢宗,外若呵谴严重,内实抱爱深切,故毁伤尚少而丧明最多,岂非以爱恋至大,故痛苦尤大乎?若夫夫妇之道,异体合欢,以爱为宗旨,以恋为实行,此天地所同也,然立义既严,困人益甚。则有两美相遇,啮臂盟深,而以事见阻,好合难完,或以门户不齐,或以名义有限,海枯泪竭,心痛山崩,则艰危万状,甚且死生以求同穴者,乡邑频见,则全地日月万亿可知也。其既得联婚,连枝比翼,情意既洽,欢爱无穷,形影不离,以为天长地久矣;而寿命不常,必有鳏寡,握手永诀,玉棺侧葬,凝尘满簟,遗琴在御,摩挲故剑,披展繐帷,听锦瑟之哀声,闻寡妇之夜哭,谁不下泪伤心者乎!当此时也,天地泣昏,魂灵恍荡,曾不知人间何世、生死何端也。即不尔,而征役当从,或饥来驱我,近卖浮梁之茶,远就河阳之戍,归期无定,死丧堪忧,把臂牵衣,饮泣而别,神摇摇其无主,心郁郁而欲结。无定河边之骨,犹为闺中梦里之人;云鬟香雾之寒,犹在远客吟怀之念,生离死别,悲莫悲焉。而大地积横目之民,夫妇交欢,谁能免此者乎!若夫寇难忽临,劫疫相继,夫妻父子分散仓皇,不死于兵刃则丧于水火,不填于沟壑则馁于饥病。其得为奴虏,苟幸生存,为幸多矣。觅遗尸于乌鸢口下,得破镜于权贵家中,肠百结而如回,心哀痛而欲绝。若斯之遇,哀惨至剧,而皆由亲爱过结、眷恋太过致之也。故佛氏欲断烦恼,首除爱根,由爱生缠,缠缠相缚。而父子夫妇之亲,人所难去,而强欲以出家破爱根,岂人情之所能从哉?不即人情者,其道不行,则人类爱恋之苦终莫由拔也。

  牵累之苦:人之魂神不清明、智慧不发越者,忧心沈沈昏昏,若坠若凝者,其皆由牵累哉!人以有家为乐,而家之牵累从之,乃至苦焉;人以有国而为安,而国之牵累从之,乃至忧焉;人以有财产而为利,而财产之牵累从之,乃至害焉;人以有宦达而为荣,而宦达之牵累从之,乃至辱焉。夫有父母而不孝养,则不成为子。然竭力致养矣,而父母或有疾病连年,则孝子捧药焦然,而神明为之丧失矣;其或父母有罪祸而奔走营救,抢地呼天,神明益失,事业益废矣。若夫父母考终,追慕哀思,号泣哭踊,望柩而痛,临穴而悲,久丧哀毁,固损生人之性;短丧不服,亦非人情所安。盖爱情之结既定,则孺慕之牵无穷。若夫角枕锦衾,琴瑟好合,绸缪爱眷,终身相讬,比翼交颈,亲爱为缚;别远离怀,中情若割,其肠九回,神魂皆落。或佳丽列屋,夸多纵欲,爱甲弃乙,恩怨不睦,供奉无垠,家业为覆。疾病日出,死亡相续,终日怨惧,长愁蹐跼。多子者人之所望也,自孩提保抱,童幼提携,以养以哺,以食以衣,学业为之就傅,疾病为之延医,长大为之授室,垂老为之驰驱。绕膝者多,则衣食之累愈多,死病之事愈多。故夫贫者以妻子之故赁衣而售屋,富者以妻子之故烦心而绉眉。然且人之性善者少而恶者多,故子之长也,亦贤者少而不肖者多:败行失德,鬻业丧名,玷及祖宗,祸延父兄,其为牵累之大,岂有偿哉!有财产者,人所借以为生也,然多财之累亦甚矣:或业倒产倾,田淹船溺,火焚盗劫,人欺官骗,有一于此,损魂丧魄。若夫仕宦贵显,高则多危:有五鼎食者即有五鼎之烹,上蔡逐猎之布衣,岂不胜于长安车裂之丞相哉!近者各国后王迭遭刺杀,固知衣绣之牺不若曳泥之龟也。若夫国,则强弱必有争,重税则同担,兵役则同荷,号称国民之责所必然也。一有战祸,灭亡随之,长为奴为隶,可痛可悲。其或君后柔昏,国土危削,骨鲠力谏,迴天变法,坐遭诛戮,颈血溅赤,身首异处,家孥幽辱,其为惨酷,岂忍言哉!其或逋臣奔亡,流离异域,刺客载途,昼夜相警,衣粮交绝,病莫能兴。巨海万里,洪涛漫天,欲渡不得,思归未能。凄凉胡天,回望汉月,思故国而危乱,念旧乡而遥隔。老母生别,妻子久诀,兴宗邦而无期,救故君而无术。既有泥中式微之悲,更有神州陆沉之恐,斯则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悲愤填胸,须发尽白。虽有人天超脱之思、神圣游戏之道,既游地狱,度脱为难;人间何世,大累相牵。悲悯既多,则神智衰落。人生不幸,当此浊世,既未至于大同,又不忍于绝世。家国为累,损短灵智,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劳苦之苦:弥漫种种之生人,劳苦亦甚矣哉!农者胼手胝足,涂泥厥身,以锄以耘。太阳炎炎,甚暑酷蒸,炙背若火,冒之以耕。大风淫雨,蓑笠而行。日出而作,日入乃归,无少时得息焉。彼采矿者,深入洞穴,潦水露肤,燃火以作。煤矿尤甚,炭气重灼,身手漆黑,触鼻作恶。常人一刻而难受,矿夫终身而力作,洞穴或裂,压死不觉。烧炭制铁,蒸轮火烈;热带舱底,终身执热。机局掌火,火炭爆屑,汗臭迸流,面目若鬼。敲冰取鱼,引足入水,寒气彻骨,裂肤堕指。深山樵人,负薪百斤,百里崖阻,烈日艰辛,乃易鱼米,用以救贫。其他曳舆扛轿、负担行舟,喘息大呼,终日不休,缩肩俯背,贴地而吼。或挟疾行,僵仆道周,嗟夫苦哉,彼岂非人之子欤!其他百工,劳力苦作,朝起而动,中夜阁阁,无复日之休息,无限时之轮讬。孺子弱女,饥驱同缚,竟日劬动,锱铢乃获。腰背弯曲,咳喘并作,面体黄瘠,废疾以死,传种不改,人道衰落。其富而为商,坐柜终日,血气凝滞,神气恍惚,无活泼之气,无发扬之识。进而为士、为官,治事、为学,皆以终日无定时之游眺,无复日之止息,体昏气索,神明役役。即欧、美之有节,限作工之八时,劳苦亦甚,焉得不衰。既未至于大同,亦无术以救之,嗟尔穷黎,苦工可悲。

  愿欲之苦:人生而有欲,天之性哉!欲无可尽,则当节之,欲可近尽,则愿得之。近尽者何?人人之所得者,吾其不欲得之乎哉!其不可得之也,则耻不比于人数也;其能得之也,则生人之趣应乐也。生人之乐趣,人情所愿欲者何?口之欲美饮食也,居之欲美宫室也,身之欲美衣服也,目之欲美色也,鼻之欲美香泽也,耳之欲美音声也,行之欲灵捷舟车也,用之欲使美机器也,知识之欲学问图书也,游观者之欲美园林山泽也,体之欲无疾病也,养生送死之欲无缺也,身之欲游戏登临,从容暇豫、啸傲自由也,公事大政之欲预闻预议也,身世之欲无牵累压制而超脱也,名誉之欲彰彻大行也,精义妙道之欲入于心耳也,多书、妙画、古器、异物之欲罗于眼底也,美男妙女之欲得我意者而交之也,登山、临水、泛海、升天之获大观也。精神洋洋,览乎大荒,纵乎八极,徜徉乎世表,此人之大愿至乐,而大同之世人人可得之者也。然当乱世,虽侯王曾不得备此乐焉,何况黔首之民。贫富相耀,都鄙相惊,贵贱相形,愚智相倾,耗矣哉其穷也!是故甲愿八珍而乙不得藜藿焉,丙处数十层之琼楼、数十里之阆苑而丁不得蓬荜焉,戊珠衣、钻石、玉襦而己不得带索焉,庚接目皆文章五彩,辛处黑暗若囚焉,壬杂陈百国音乐,癸不得鼓缶焉;子花草香气熏塞,丑居溷厕焉,寅高坐于汽舟、电车、汽球、飞船,卯涂泥步而胫涉焉,辰左右百器皆机巧若鬼神,巳皆楛窳之物焉,午之博极群书、富面百城,未不识一丁、挟一册而吟焉,申园林台沼甲天下,酉不得一花竹而徘徊焉,戌身体强健、毕生无病,亥有废疾或多病奄焉;甲生死无憾、身名俱泰,乙生于忧而死于囚焉,丙闲暇娱游,丁拘累之愁苦、无一日之容焉,戊预闻政事、发言自由,己朝不得立、公事不得预焉,庚大名洋溢、人皆加敬,辛则名字暗然与草木同腐焉,壬亲近善知识、日闻中外古今之大道,癸则不得见有道、不得闻法焉;子遍游于博物院备见大地之珍奇,丑则自家人筐箧外耳无闻、目无见焉,寅则坐拥佳丽从心所欲,卯则终身鳏寡怨旷,或拥黑人、黄馘、魋颜、缩项而慰情胜无焉,辰则遍游大地、绝海穷漠,大都、胜地、名山、异境靡所不届,巳则足迹不能出闾巷焉。若此者,其为人形体同,才志同,而境之得失荣枯相悬相反若是,则不得不怨运命,悲不遇,叹老嗟穷,憾轲侘傺,甚者忧能伤人,不复永年,此则普天人士所同悲,而寡有能如愿相偿者也。即有一二,更无有兼收其胜者也。虽以帝王之力求之,而秦皇望海而不得渡,汉武凿空而不能穷,巫来由之王跣足行道,俗化未至,无如之何。故野蛮之王者之受用,不如文明之匹夫之受用,据乱世之大帝之乐,不如太平世之齐民之乐也。大同之世,人人极乐,愿求皆获,以视乱世生民之终日皇皇、怀而莫得,愿欲不遂、忧心恻恻,何相去之远哉!若夫半菽不饱,褴褛无衣,行乞路毙,卧病乏医,其为愿欲尤浅而乱世皆是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呜呼,人生乱世,圣哲无术,岂可言哉,岂可言哉!

  压制之苦:凡人之情,身体受缚则拘苦无量,魂知受缚则神明不王。若夫名分之限禁,体制之迫压,讬于义理以为桎梏,比之囚于囹圄尚有甚焉。君臣也,夫妇也,乱世人道所号为大经也,此非天之所立,人之所为也。而君之专制其国、鱼肉其臣民视若虫沙,恣其残暴。夫之专制其家,鱼肉其妻孥,视若奴婢,恣其凌暴。在为君为夫则乐矣,其如为臣民为妻者何?刘邦、朱元璋之流,以民贼屠伯幸而为帝,其残杀生民不可胜数,所谓“天下汹汹为吾两人”也。至于韩信、彭越之菹醢,李善长、蓝玉之诛戮,淫刑及于三族,党祸株连数万。甚至以“则”字音于贼,中其忌讳,杀文士百余。其他廷杖下狱,淫及忠贤,妻子辱于乐娼,亲族死于流放。又或以文字生狱,失言语之自由,笞逮随时,无身体之保护,一言之失,死亡以之。即使不然,而长跪白事,行道辟人。或强选秀女于良家,或苛派征役于士庶。妄定宫室、衣服、车马之禁,若贾人不得乘车、衣丝,而缅甸、安南且禁其民瓦屋、曳屦焉。大抵压制之国,政权不许参预,赋税日以繁苛,摧抑民生,凌锄士气,务令其身体拘屈,廉耻凋丧,志气扫荡,神明幽郁。若巫来由之民蠢愚若豕,卑屈若奴而后已焉。入专制国而见其民枯槁屈束、绝无生气者是也。若妇女之嫁一夫,许之以身,听其囚役,终身以之。甚或鬻卖杀毒,惨不忍言,姑挟尊威以虐其媳,既于妇女之苦言之矣。若夫民族阶级之分,以投胎之不幸,为压制之荼毒,一为奴贱,等于禽鸟,其为背公理、害人道,大逆无德,未之有比者也。即父子天性,鞠育劬劳,然人非人能为,人天所生也;托借父母生体而为人,非父母所得专也,人人直隶于天,无人能间制之。盖一人身有一人身之自立,无私属焉。然或父听后妻之言而毒其子,母有偏爱之性而虐其孙,皆失人道独立之义而损天赋人权之理者也。夫人道相倚而生成者,赖父母之恩,而人道立而自至者,则亦非私恩所能全制也。有所压制,而欲人道至于太平,享大同之乐,亦最为巨碍而不得不除之也。

  阶级之苦:人皆天所生也,同为天之子,同此圆首方足之形,同在一种族之中,至平等也。然太古之世,人以自私而立,则甲部落虏乙部而奴役之,于是人类之阶级有平民奴隶之分焉。其部落之酋长以武力而魁服其众,自私其子,世传其位,于是王族之尊自别异于众庶矣。其一部落之中,以材武力智佐酋长有功者,亦世传其爵位以握政柄,其婚宦皆不与凡庶伍,于是贵族之名自别立于平民之上矣。人类已繁,文明日启,进化日上,制作日新,则道术之士创教传种以任师长,饰智惊愚,其体尤翘然于人群之表。或托体神天,驾王族而上之,是为神族。其或执业卑猥,凡民不肯与齿焉,是谓贱族。其或体非贵族,而世为士人以服于贵族藩侯之下,郎官执戟,超然自异于齐民,是谓士族。又或虽为平民而生于田主之下,世服其役,或在轻商贾之世而世执商贾之业,对其贵种几同奴贱之位,是谓佃族、工族。皆据乱世以强凌弱,以众暴寡,以智欺愚,以富轹贫,无公德,无平心,累积事势而致之也。积习既成,则虽圣哲豪杰视为固然,人道所以极苦,人治所以难成,皆阶级之为之也。大地各国,埃及、印度为至古,而埃及王族、士族、农族,等级迥绝。印度喀私德之制:第一婆罗门,言道术者;第二刹帝利,为王族者;第三吠舍,为贵族;第四首陀,为农工商族。而首陀之族下又分数族之等焉:一曰配哈,为工服役于王者;次曰摭麻,作贱工者也;又次曰巫士哈,业猎、食蛇鼠、作路工者;又下曰拖卑[Dhobi],洗衣者;又下曰咩打,作除扫粪者;又下曰冬,荷担死尸者……皆不得为吏。而诸族之中,各世其业,婚姻不得通焉。波斯亦为古国,亦有阶级。欧洲号称文明,而贵族、僧族、士族、平民族、佃民族、奴族,虽经今千年之竞争大戮而诸级未能尽去,至今贵族平民两争峙焉。缅甸马{子尽},王族、贵族、平民、奴族之分愈甚。大抵愈野蛮则阶级愈多,愈文明则阶级愈少,此其比例也。中国有一事过绝大地者,其为寡阶级乎!当太古春秋时仅贵族、平民两种,故鲁之三桓,郑之七穆,楚之屈、景,齐之国、高,周之刘、尹,世执政权,虽以孔子之圣,颜子之贤,不得大位焉。孔子首扫阶级之制,讥世卿,立大夫不世爵、士无世官之义。经秦、汉灭后,贵族扫尽人人平等,皆为齐民。虽陈群立九品之制,晋复有华腴寒素之分,显官皆起自高门,寒族不得居大位,然至唐世以科举取士,人人皆可登高科而膺膴仕,有才则白屋之子可至公卿,非才则公卿之孙流为皂隶,自非乐丐奴虏之贱,无人不可以登庸,遂至于全中国绝无阶级,以视印度、欧洲辨族分级之苦,其平等自由之乐有若天堂之视地狱焉,此真孔子之大功哉!夫以阶级之限人,以投胎为定位而不论才能也。不幸生一贱族,不许仕宦,不许学业,不通婚姻,不列宴游,甚且不通语言,长跪服事,或且卑身执役,呵叱生杀惟贵族命,虽圣贤豪英不能免焉。而贵族乳臭之子,据尊势,行无道,以役使诛戮,一切被其蹂抑,无所控诉。阶级压制之苦,岂可言哉!天下之言治教者,不过求人道之极乐,而全人生之极乐,专在人类之太平。今既有阶级,又有无数之阶级焉,不平谓何!有一不平即有一不乐者,故阶级之制,与乎世之义至相碍者也。万义之戾,无有阶级为害之甚者,阶级之制不尽涤荡而汎除之,是下级人之苦恼无穷而人道终无由至极乐也。

第六章 人所尊尚之苦

  富人之苦:人之所望者富,所求者富,富者宜无不乐也耶?则又大有不然者。吾见富者之忧苦又与贫者无异矣。夫凡富者必有田畴,而田则有水旱之苦、加税之苦。加拿大之鸟士威士开埠,有富人焉,全埠皆其地也,及英国加税而埠不盛,彼力无以供税,于是逃而之美国,其室充公为学堂焉,是多田翁之大苦也。富者广置多店以收租,吾见羊城南门火灾,全街尽火,某富家尽失其业,阖门大哭,是富而多店之大累也。富者必多营商业,某富人以商于柳州致大富,柳之木排尽其业也,已而柳州大乱,则大忧其商业之倒也,大疾几死。某商以开锡矿于南洋致巨富,既而锡矿倒,则憔悴忧伤而死矣。又有开轮船业于南洋致大富者,已而轮船二艘皆沈,家业几失,遂发狂疾者。凡此皆以富害其生者也。

  且家既富矣,其用度奢阔,积久亦若习与俱安,少不如意即懊恼大生矣。夫生人之境遇无常,外变之牵连无尽,地、水、火、风既皆有劫,而国土争乱,盗贼纵横,在在皆与富之境遇相乖剌者。富无终身之可保,则忧患即随时以纷乘。若夫有家之累,则伦纪强合,性情不投,其乖急忿忧,益富益甚。若兄弟争产,夫妇角气,至于累年讼狱,桎梏在身,此皆富者有之,贫者寡有也。即使家室平和,财帛丰溢,子孙绕膝,此则兼备富寿多男之庆,尤为人生所至难者矣。而子孙多则子孙未必贤,妻妾多则争竞且时有,于是而富主且因而吐血殒命者矣。若庇能郑某、谢某,富千数百万,华人之冠也,而郑妻忧子不肖而吐血,谢妻忧夫纳妾而内伤。此岂钻石耀其头、金屋安其体所能解其忧哉?乃若美国落基花路之富冠大地矣,而养壮士、备轮舟,日防不虞。人生各有所憾,所憾之处不能解,即无物能解之。故文物愈多,礼俗愈设,则忧患愈随之而生。物之机器,简者难坏,繁者易坏;富者终日持筹,日以心斗,一处有失,蹙眉结心,谁能超度之哉?故乱世富可侔国之人,不若太平世贫无立锥之士也。人之情,在心之乐耳,岂在家之富耶!

  贵者之苦:坐堂皇,建高牙,拥衙役,出则武夫前呵,从者塞途,趋走之人,夹道而疾驰,喜赏怒刑,岂非贵者之尊荣耶?然宁知其事权要之侧媚,奉人主之屈伏,有不可言者耶?捋须参政,由窦尚书,折节无不至矣。即奉公守法之人,当官而行,然贵者之上又有贵焉,脚靴手版,趑趄进谒,朝舆暮骑,迎送不遑,有十次而不得一见、终日而无少暇者。其有失权要之欢心,立见贬戮;遭言官之弹劾,惶恐无常,忧心惴惴,须发为白者。即使位极人臣,权兼将相,其于事主尤有甚焉。

  人主喜怒不测,群僚疑间交攻,或妃后之争权,或宦寺之谗间。于是亚夫抢地于狱卒,崔浩群溺于台下,淮阴侯榜掠于钟室,斛律光杖死于凉风。其他布袜之塞、蝎盘之设、车裂之痛,孰非王公卿相哉?若夫族诛之惨、排墙之杀、投河之酷,遭逢丧乱,尚不必言。即当世际承平,地居贵要,而倾轧排毁,忧谗畏讥,忧心段殷,魂魄若失。亚夫之怏怏退朝,殷浩之咄咄书空,灵均之行吟泽畔,史迁之著书蚕室,东坡之魂惊汤火,其繁忧烦憺,大恐缦缦,岂可言哉!若夫河桥而思鹤唳,上蔡而念黄犬,庸有补乎!人固不能尽贵,而车前八驺,食陈五鼎,何所益于忧患如山之寸心郁郁耶?太平之世,人皆有乐而无忧,岂此冠带天囚之所能入耶。

  老寿之苦:五福之首,第一曰寿。盖无年命以持之,虽有富贵行乐,孰从受之!故永年老寿者,人情之所祈祷而愿望者也。然非当大同之世,徒以老寿为乐,则据乱世之老人,其苦方弥甚矣。盖人少之时,如日方出,皜皜曦曦,其气雄进而乐嬉。人老之时,如日将落,暗暗莫莫,其气凄冷而萧索。此固天之无如何者也。

  第一则死丧也。妻妾子女,兄弟孙曾,故交至友,亲戚旧朋,结织太多,恩义太深,而人非金石,无有久保而并存者,必有中道而分亡者矣。老人所识所交,亦必垂老,皆将就木之年,日有落叶之叹:昨日某知识者死,今日某故旧者亡,明日遭某亲戚丧,后日报至交逝。若家人愈多,死丧必愈甚,期月之中,必有一二人焉,非其子孙兄弟,即其妻妾女媳,棺柩日陈于堂,灵座日设于室,旒翣日就于墓,讣告日报于门。结识广则感憾多,恩爱深则割舍苦,骨肉分亡,肝肺若割。岁月迭去,老怀何堪!忍泪掩袂,痛恻心肠,或牵连而生疾,或辛苦而破家。话故事则物换星移,念旧人则风流云散,思骨肉则多化黄土,忆妻孥则多化虫沙。虽旷达之士,借丝竹以陶写、临山水以排遣,然中怀之痛,岂能忘情?浩浩乾坤,侧身孤孑,忧来伤人,不复水年矣。

  故哭父而毁死少,哀子而丧明多。始则结伦纪以助人之身,后即缘亲戚而伤人之生。凡物理也,所益之物即所损之物,其取益愈大者,其见损亦必更剧,循环无端。故厌世之士,乃至欲远离之也。

  其二则疾病也。老人精力已惫,筋骨已疲,脑骨日枯,土性盐质,又弥满之,故耳目不聪明,手足不灵便,行步不捷疾,身体不强健,于是风露、雨霜、寒暑得以乘之。而又多哀怒、困苦、忧感,因以中之。内外交迫,疾病易作,绵缀床缛,缠绵汤药,久则或弥年载,少亦多历数月。富者绝无生人之乐,贫者遂有破产之忧。与死为邻,以病度日,亦何能免此也。

  其三则困穷也。何也?以壮者易于食力就功,人乐用之,老者难于奋身营业,人畏用之也,则壮者得金多而老者不若。且老者妻孥孙曾之人多,则分而累之愈多,则虽富亦贫,盖举家女稚皆待食之人、分利之人而非生利之人也。故四五十后,子女渐长,中人之家亦渐穷。至于六七十后,孙曾子媳数十口集焉,则有食粥不能均者,有病不能医者,筑多室而不足居者,人买一履而盈箱不足,人裁一衣而倾箧犹缺。故下之干糇起愆,上之拄杖兴叹,齿危发秃,奔波于万里,累锱积寸,立散于婚丧。穷老不息、赍恨以终者皆是也。

  若夫老疾已甚,困穷无依,一家视为陈人,弃诸委巷,牛豕溷厕,杂沓其侧;虱垢败絮,拥满其身,乞水不得,呼天无闻,虽迈百龄,亦何益也!欧美人人自立,然老而贫者,子更不养,穷独无告;老而富者,亲戚毒之,以分其产,寡得保首领以没者。是故贫贱而寿,则有沟壑断弃之忧;富贵而寿,则有死丧疾病之苦。人道本与忧同来。苟非大同极乐之世,则寿者愈长,得忧愈多耳。久忧不死,何其苦也!

  帝王之苦:有国土人民而君之,操生杀予夺之权,处富贵之极,食前方丈,后宫万数,离宫三十六,臣民亿万,极人世之尊崇荣赫者,其帝王耶!然今者或为过去矣。且一日万机,崇高益危,早朝晏罢,业业竞竞,一夫失所,皆君之责,为牲祈旱,吞蝗灭灾。其有边烽传警,潢池弄兵,敌国外患之来,群盗满山之变,偶有失误,则淋铃夜雨,蜀道艰难;煤山海棠,望帝不返。甚或青衣行酒,凄凉五国之城;归命锡侯,痛绝牵车之药。或倒执太阿而贼臣弄权,则有靴里着刀,或索蜜而呼荷荷者矣。或内宠乱政,淫妒擅权,则有贾南风、武曌或韩金莲之毒弑者矣。或宦寺作孽,门生天子,则有仇士良之废骂唐文宗者矣。或兄弟争国,煎豆摘瓜,而建文之仁,金川门改为僧。或父子起祸,巫蛊咒诅,而唐太宗之英武,且自撞床下者矣。若是之事,不可比数。至若丧乱之际,公主流离而为婢,王孙困苦而为奴,后妃而掠为人妾者,不可胜道。故愤极之言曰:“愿生生世世不生帝王家”,岂不然哉!

  若列国竞争,互相擒虏,革命日出,党号无君。波斯王之头可为饮器,宋理宗之头可为溺器,宗室王主皆为奴虏。近者印度故王抉双目而在狱,其余购一巾、买一饼,皆须请令英吏。而缅甸之王妃、公主,竹棚无席,斗食无衣,饥寒若丐,誓不嫁人者,是皆帝王之家者也。若夫查理士断头之台,路易杀身之所,尼古喇被弑之宫,罅礼飞蝶南逃避之路,革命军朝起而帝王震慑恐惧,王族旁皇奔走。而荆轲博浪之徒寻间而发、岁月顿易,盖有一刻不安之状焉,俄王亚力山大、意王伊曼奴核、美麦坚奴(Mckinley)可鉴也。昔人有言曰:“左手据天下之图而右手以匕首揕其胸,愚夫不为。”今以乱世之帝王,其苦若此,岂若大同世之一民,其乐陶陶,不知忧患哉!夫以帝王犹苦恼如此,故据乱之世,举世间人皆烦恼人也,皆可悲可悯人也,不改弦易辙、扫除更张,无以度之乎!佛慈悲能仁,强以空为普度法,五浊恶世,愚冥众生,岂能受之哉?就使人人受之,而强摄之境,岂能久乎?

  神圣仙佛之苦:神圣仙佛,以自度而度人者也,入浊世救人而不厌不倦者也,入地狱救人而不苦不恼者也。然言则易矣,若实行之,则经无量患苦,经无量生死,经无量险难,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以故断头杀身、破家沈族以救世之患。虽浩气刚大,万劫不变,然当其难,心憾目怵,情伤神苦,肢解魄动,盖亦有万难者焉。夫有人之形而无人之情,身若枯木,心若死灰,是避世之士也,灭绝之果也,非大道也。夫既为人矣,则入而与之俱,不易其形,不易其情,因以为波流,因以为弟靡,时其得失,达其苦心,而与之救之,则为圣者之至道矣。而丁是乱世,竭其智能,或托天以劝仁,或设法以立义,或多方以开智,或浓熏以礼乐文章,或直捷以明心见性,要皆小补,无俾大方。横目之民,忧患滔滔,大劫源源,无以救也,于是冒险以尝之,犯难以济之。故乱世之神圣仙佛,凡百教主,皆苦矣哉而尚未济也。岂若大同之世,太平之道,人人无苦患,不劳神圣仙佛之普度,亦人人皆仙佛神圣,不必复有神圣仙佛。故吾之言大同也,非徒救血肉之凡民,亦以救神圣仙佛舍身救度之苦焉。盖孔子无所用其周流削迹绝粮,耶稣无所用其钉十字架,索格拉底无待下狱,佛无待苦行出家,摩诃末无待其万死征伐,令诸圣皆优游大乐,岂不羡哉!康有为若生大同世也,惟其极乐,岂须舍身万死、日蹈危难哉?嗟哉,生于乱世也,凡人之有神圣仙佛之名者,其亦不幸也哉!

  凡此云云,皆人道之苦,而羽毛鳞介之苦状不及论也。然一览生哀,总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而已。九界者何?

  一曰国界,分疆土、部落也;

  二曰级界,分贵、贱、清、浊也;

  三曰种界,分黄、白、棕、黑也;

  四曰形界,分男、女也;

  五曰家界,私父子、夫妇、兄弟之亲也;

  六曰业界,私农、工、商之产也;

  七曰乱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

  八曰类界,有人与鸟、兽、虫、鱼之别也;

  九曰苦界,以苦生苦,传种无穷无尽,不可思议。

  甚矣人之不幸也!生兹九界,投其网罗,疾苦孔多。既现形于宇内,欲奋飞而无何,沈沈亿万年,渺渺无量生,如自茧之蚕、扑火之蛾,彼去此来,迴轮织梭。俯视哀酸,感不去怀。何以救苦?知病即药,破除其界,解其缠缚。超然飞度,摩天戾渊,浩然自在,悠然至乐,太平大同,长生永觉。吾救苦之道,即在破除九界而已。

  第一曰去国界,合大地也;

  第二曰去级界,平民族也;

  第三曰去种界,同人类也;

  第四曰去形界,保独立也;

  第五曰去家界,为天民也;

  第六曰去产界,公生业也;

  第七曰去乱界,治太平也;

  第八曰去类界,爱众生也;

  第九曰去苦界,至极乐也。